◆田登康?

深秋的太陽說不上厲害，但龍卷還是在冒汗。他看著地上的洋芋，恨不得抓起幾個連泥帶皮吞下去，但他回頭看了看跟在后面撿洋芋的小明，又無可奈何地抓緊手中的犁把，揚(yáng)起手中的鞭子抽在前面的牛背上。老黃牛回過頭來，鼻孔里噴著粗氣，吹著嘴上的篼罩，用一種極無奈的眼神看了看龍卷。老黃牛想必也是餓得慌，但龍卷都沒敢下口，怎輪到它？

洋芋對于當(dāng)年的龍卷來說，算是致命的誘惑。他做的是體力活，而每天吃的東西清得像水。

龍卷雖然肚子叫個不停，畢竟年青力壯，還算扛得住，但是年老的母親和年幼的兒子餓得黃皮寡瘦，看著就讓人心疼。龍卷心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念頭把他嚇了一跳，老實巴交的人怎么會有這樣大膽的想法，這不是找死嗎？一個活生生的畫面呈現(xiàn)在龍卷的眼前：一個老人被綁成螞蚱，又被村里的王二狗提起來跪在臺子上，然后說，你們看他嘴里吃的什么東西，不正是洋芋嗎？老人有氣無力地說：“沒……我沒……什么……都沒吃！”王二狗一腳把老人踹了趴在地上，嘴磕在地上，鮮血把花白的胡須弄成紅色。王二狗說：“對，你吃的不是洋芋，是包谷，大家看，包谷的須子都還在他嘴上。”說著，他從老人嘴上扯了一根下來說：“這是鐵證。”老人痛得叫不出聲。有人說：“那是胡須，不是包谷須子。”二狗把那人叫上臺子，叫他看清楚是胡子還是須子。那人開始還說是胡子，二狗眼一瞪，那人忙改口說是須子。二狗命令那人把須子拔下來，那人不敢不從，但拔了兩根后，手抖得像是篩糠，使不出力氣，二狗又命令其他人，一個接一個地到臺上，一人一根地拔。開始有人不忍心，后來，在他嚴(yán)厲監(jiān)督下，胡子還是須子被人們像是拔大蒜一樣扯得精光。老人瘦弱的身子和整個臉胖得極不相稱。

?“龍大爺，我想去方便一下！”龍卷忙從畫面中回來，掩飾不住心中的狂喜，忙說：“你去，你去！”小明放下手中的提籮轉(zhuǎn)身向下面的山溝走去，龍卷再也顧不了這么多，從提籮里抓起幾個洋芋連皮帶泥就開始狼吞虎咽地吃。他一口氣吃了十來個，吃得胃里脹痛，雙手又在地里刨了一個土坑，再把小明撿到口袋里的洋芋倒了半提籮在里面，再蓋上泥土，打算晚上才一個人來悄悄拿回家去給老母親和兒子吃。

龍卷快速地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后，小明剛好回來。小明一見到龍卷就說：“龍大爺，你給餓？”龍卷連忙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說：“不餓，不餓，早上來的時候我吃得很飽！所以這時一點都不感覺到餓！”小明并沒有發(fā)現(xiàn)龍卷的失態(tài)，也沒發(fā)現(xiàn)少了的洋芋，接著說：“大爺，我是肚皮餓得呱呱叫，眼睛餓得花漉漉！”龍卷有些心痛地說：“堅持就是勝利！”小明嘆息一聲說：“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吃飽過了！你看，我瘦得像根竹竿了！”龍卷看著干精吊猴的小明，眼睛變得濕潤了。小明又說：“大爺，我實在受不了了，悄悄吃兩個吧，反正這兒只有你和我，沒有人會知道的！”龍卷說：“不行呀，小明！我們不能吃的。”小明哭喪著臉說：“大爺，我求您了，您就讓我吃兩個嘛！我快不行了！”龍卷看著眼前的小伙子，心里說不出的難受。說實話，他對剛才的事發(fā)慌、心虛，好像有無數(shù)雙眼睛一直在看著自己。龍卷再次環(huán)顧四周，確信沒有人才說：“你敢保證不對作何人說出這個事嗎？”小明說：“我保證，哪怕是我的親老子；哪怕有人用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絕不會透露半句。”龍卷說：“那你吃吧！唉！可憐的孩子！”看來龍卷實在是不忍心看著眼前的小伙子受餓，他可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正需要營養(yǎng)呀！小明一把抓起提籮里的洋芋生吞活剝起來。

晚上，全村的人都被叫到王二狗家門口，因為這里有個很寬的場壩，場壩中間有一棵高大無比的柿子樹。龍卷到來的時候，場里已經(jīng)站了很多人，他們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場合，甚至說，他們已經(jīng)麻木，二狗叫他們朝東，他們就朝東，叫他們朝西，他們就朝西，他們就像機(jī)器一樣，提前到場里站好。

?“今天，召集大家來這里，主要是我發(fā)現(xiàn)，我們村里有人手腳不干凈，這人是誰呢？自己心里明白，現(xiàn)在我給你三分鐘的時間考慮，是你自己交代呢，還是讓我們把你抓出來？自己最好現(xiàn)在想清楚，現(xiàn)在就給你三分鐘。”二狗一說話，場下鴉雀無聲，只有時間不顧一切地往下走，三分鐘馬上就過去了。二狗清了清嗓子說：“我看今天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了！”說著，他那雙眼睛不自覺地瞟向龍卷。龍卷不覺打了一個冷禁，二狗的眼神，就像一把鈍刀子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地剮過，二狗的話，不停地刺穿他的心臟。剛才三分鐘，對于龍卷來說，像是三年。很多個念頭不停地在他的心里折磨著，讓他五心不作主了。

這時，二狗盯著龍卷說：“龍卷，你可是一個老好人，我希望你能說說今天有什么事情瞞著大家，我知道你是不會說謊的。”龍卷回過神來說：“沒有呀，沒有什么事情呀！一切如常呀！”二狗冷笑幾聲說：“真的嗎？你也變得不老實了？”龍卷說：“我實在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意思呀！”二狗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真的？” “真的！”龍卷不知這時從那兒借來了這個膽子，有力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二狗轉(zhuǎn)向小明笑著說：“小明，你說說，今天你和你龍大爺去犁地，你們都做了什么？”小明一臉鎮(zhèn)定地說：“跟往天一個樣子，他犁地，我撿洋芋。”“對了，就是因為你兩個在地里，你是不是看見他把洋芋埋起來了。”二狗接過話來說。 “沒有，沒有。”

二狗突然笑了起來，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所以沒有人能看清二狗的臉色，但人們可以想象他的表情，那種表情一定是笑得很燦爛，燦爛得像一個爛開的柿子。因為二狗的表情大家平時見得多了，笑起來讓人發(fā)抖。

二狗說：“小明，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你好好想想。”小明說：“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二狗的聲音一變，陰陽怪氣地說：“小死娃娃，你不說給是？”“我說了呀，可你又不相信。”二狗的聲音更加陰沉：“真的不說？老子看你皮子有多硬？”說著把一條事先準(zhǔn)備好的棕繩扔下臺子：“把他吊起來！”早有幾條大漢一擁而上，不問青紅皂白把小明雙手給反剪了過來，再用棕繩勒緊，連拉帶扯地弄到場邊那棵大樹上吊了起來。這種捆人當(dāng)時叫做“螞蚱飛天”，據(jù)說是很痛苦的。任憑小明的爹媽跪在二狗面前怎么哀求都無效。

不一會兒豆大的汗珠從小明臉上滾落下來，但他就是不說。龍卷見到這種陣仗，心都涼了，要想主動交代又不敢。小明父母只有一會兒到二狗面前苦苦哀求，不成又跑到大樹下勸說小明但一切都是徒勞。就這樣小明那瘦弱無比的身子一直在那棵高大的樹上吊著，直到昏死過去。二狗也怕弄出人命，叫人把小明放了。小明算是撿回一條命。

二狗惱羞成怒地留下一句：“今天不算什么，好戲還在后頭。”這時天空被一片烏云安全籠罩著，使得整個不大的山村變得死氣沉沉。

龍卷回到家里，坐立不安，從屋里走出門口，又坐門口走進(jìn)屋里。七十來歲的老母親剛才也看見了場壩上的一些事情，她耳朵不行了，沒有聽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她從兒子的一舉一動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也開始不安起來，拄著拐杖來到兒子的身邊說：“兒呀，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可是個厚道人呀，從小到大，你可是從來沒有和人頂過一句嘴呀！”龍卷說：“沒有，沒有，我只是肚皮有點不好過，所以走走看給要好點。”老母親說：“哦，哦，怕是剛才吃的不消化吧！”龍卷說：“肯定是了，我出去走走，你老人家先睡吧！折騰了一大晚上，也該早點休息了，我就在外邊的隨便走走，馬上就回來了。”老人說：“早點回來睡覺。”龍卷說：“好好好！”

第二天，二狗沒有提那件事情了。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不見龍卷。村里人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他。

(作者供職于昭陽區(qū)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