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新聞網(wǎng)
2018-07-04 16:33◆王 頂
小時候在老家,過了年,喜慶尚未退去,便要開始忙種洋芋了。洋芋是懶莊稼,一經(jīng)種下,只待收成,但種之前的準(zhǔn)備是要做足的。
先是犁地,用牛犁,——有的人家在年前就深翻了土地,等冰雪浸過,凍死害蟲。——牛是大牲畜,不是家家都喂養(yǎng)得有的,沒有的人家,只能換有牛人家的工。犁地是技術(shù)活,會犁的人犁出來的是詩行,不會的人犁得潦草,像書法中的枯筆。我在農(nóng)事上不精通,沒有學(xué)會握犁把子。有時候看著新翻的土地在春暉中蒸騰著熱氣,總是心癢得恨起自己來。
我做得最多的活是背糞,將圈里的草糞搬運到犁好的地里去。老家山高坡陡地遠,背糞拼的是耐力。背篼上肩,總不敢輕易歇下來,一歇下來就會覺得背上的糞有千斤重,走不了多遠又想歇。因此,第一口氣我們總是鉚足了勁,承受著背上“大山”不斷往下墜的痛苦,埋著頭咬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沉重的雙腿每邁一步都十分艱難。直到汗水出來,順著脖子淌到胸脯上,打濕了披著的半舊的衣衫,才找個地方歇下來長吁一口氣。如此長距離地挪上一程,接下來的路總會覺得輕松一些。而有的時候,我真想假裝摔倒,讓背上的糞撒出去,這樣,即使再拾起來,畢竟會少些,分量終究可以減輕一點。但真正的希望來自踩上松軟的泥土的那一秒,當(dāng)泥土的清香在腳下散發(fā)出來,混合著濃濃的糞臭味,那股特殊的氣息,真令人神清氣爽,心旌蕩漾,放眼望去,滿山的枯草都露出了微笑的新芽。然后呢,撲的一聲,將背篼翻倒在地,一陣輕松,頓覺美妙無比。
這些事兒做完了,過了正月十五,便要種洋芋了。我老家的洋芋種法,是一行一行地打好窩子,將切成瓣的洋芋種丟進去,然后放上農(nóng)家肥——我記得那時候種洋芋不放化肥——就可以蓋土了。蓋土也是個技術(shù)活,要把窩邊的土壅過來,形成壟,老遠都可以看出一行行的埂來。這個活兒我可以做,那時候還算有力氣,能保證深植洋芋厚蓋土,讓種子在春寒里也不會被凍壞。然而下力氣的活,父母一般都不會分派給我們,常常派我們干丟糞這種相對輕松的活兒。那時候能干活,便叫幫得上父母的忙了,自然讓他們高興。但我的父母,最高興的是子女坐在家中讀書,我們的讀書之于他們的農(nóng)活,自有不同于常的意義,可惜那時實在不能完全明了。
洋芋雖然是懶莊稼,但并非種下去就有收成。有時候下雪下凌,種下去的洋芋便會凍壞,長不出新芽來。就算沒有雪凌,山上的耗子也是一支隊伍龐大的敵人,也許頭天種下,當(dāng)晚就被它們刨出來吃了。那年月誰都饑餓,動物們也缺少吃的。生存之爭,必有仇恨,農(nóng)人們罵耗子“死瘟收的”,不過是無可奈何地發(fā)泄一下罷了。后來又有“拱豬”(就是魯迅先生《故鄉(xiāng)》中的“獾”)出沒,這東西破壞力最大,成片摧殘。人們有用毒藥去毒殺的,也有用炸藥去炸的,辦法雖多,終無成效,也只有狠狠地罵幾聲了。倘若終無大害,也要風(fēng)調(diào)雨順才行。靠天吃飯的父母們,如果遇到陰雨綿綿地下,長出來的洋芋植株上不會開花,下不會結(jié)實,一年之盼,惟有失望而已。就算成長的時候風(fēng)雨無欺,成熟了也要挖得及時,不然一入了秋,遇上霏霏淫雨,洋芋便會爛在土中,一年的希望,也就只有絕望而已。
我的老家在二半山區(qū),洋芋也是主產(chǎn)物。比我們海拔矮的地方,我們稱之為“矮處”,海拔低,氣候溫潤,適合種麥子。那年月,常常有矮處的人們到我們高山來換洋芋,用他們的麥子。小時候能吃上面條,常常就是這么交易得來的。當(dāng)然這是很小的時候的事了,后來高山上也種了麥子,面條便不算稀奇,洋芋也貶了值。但我自始至終都喜歡吃洋芋,甚至喜歡那一層薄薄的黃色的皮,實在比麥子的糠誘人多了。今日吃洋芋要削了皮,但千百種吃法,總有不削皮的一種,以致我肚里總有屙不完的洋芋皮皮,一生也估計活得和洋芋沒什么兩樣。?
(作者供職于昭通市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