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詩人

雷平陽

雷平陽，當(dāng)代著名詩人、散文家。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鄉(xiāng)歐家營。現(xiàn)居昆明，供職于云南省文聯(lián)、一級作家。著有《我的云南血統(tǒng)》《雷平陽詩選》《云南記》《基諾山》《烏蒙山記》《天上的日子》《懸崖上的沉默》《擊壤歌》《袈裟與舊紙：雷平陽詩手稿》《送流水》等詩歌散文集。曾獲《詩刊》華文青年詩人獎、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十月詩歌獎、華語文學(xué)大獎詩歌獎、魯迅文學(xué)獎等獎項。

雷平陽新作十首

01

另 一 面

誰會向負(fù)重致遠(yuǎn)的人

伸出援手？我指望星斗、渡輪和陌生的神靈

噴薄中的火山，螻蟻之心難以匹配

用文字和思想充作燃料的煉丹爐

蝴蝶的翅膀稍一觸碰

就化成了粉塵。測繪員、探險家、狐仙、土拔鼠

甚至取經(jīng)路上的唐三藏，借尸還魂的白天鵝

無一不被寄以厚望。陶淵明開出過紅處方

玻璃屋里的自焚者捐獻(xiàn)過鐵鑄的器官

但我還是被雜技演員，引領(lǐng)著?

步步懸空走在了燒紅的鋼絲上

星斗、渡輪、陌生的神靈，

他們遠(yuǎn)在銀河岸邊

自由、獨(dú)立、愛情，乃至真理和教義

他們不為所動。但我只要在心里想一想他們

就能得到救援：世界有另一面，世道也必有另一面

02

迷 局

很多人諳熟排除異己之術(shù)，卻未必

掌握在莊稼地里鋤草的技藝

一頭食蟻獸看見過老虎吃人如麻

卻無法設(shè)想老虎用螞蟻充饑

人們習(xí)慣了逆向思考，反轉(zhuǎn)過來

問題就變得復(fù)雜：一個農(nóng)夫諳熟鋤草的技藝

排除異己分明就是常識；食蟻獸

也許捕食不了活人，但面對一具尸首

它們比老虎還貪婪和兇殘

食物鏈抑或權(quán)力迷局中，有關(guān)互啖的公論

與孤證，我已經(jīng)厭倦，唯一需要警惕

生活中那支風(fēng)塵仆仆的建筑大軍

他們能修建寺廟，也能修建監(jiān)獄

能在大江大河上修建水電站

也能在老虎和螞蟻的血管里

安裝一臺臺攪拌機(jī)

03

光明自己呈現(xiàn)

用積雪作為糧食

我在夜間開荒種地

莊稼在白天生長成熟，人們

盡管取走，留一點(diǎn)兒籽種

給我，就是善舉

如果你們什么也不留下

我在黑暗中做事，光明自己呈現(xiàn)

我擔(dān)心自己會把刀光和火焰

種植在不朽的石頭里

——它會顆粒無收

但它會從土地中站起來

成為我們的墓碑

04

未 來

以后，我們將在不同的星球間

尋找下落不明的上帝

城堡和飛行器均是透明的

空虛與懸浮，已經(jīng)成為存在主義者

日常的雞毛蒜皮。萬物皆是人類

銀河系里，你得尊重聞所未聞的宗教

你得有宇宙觀，承認(rèn)自己的渺小

承認(rèn)公共空間是巨大的，沒有黑暗的死角

你得忘記天空的概念，星星不再是

光源，而是城市。無限的沃土可供人們前往

不會再有人死于自由或?qū)Ｖ?/span>

航線上往來的人每一個都沒有國家

記住，在未來，擺在我們面前

最大的難題：無論你獨(dú)居在什么星球上

你都得證明上帝是存在的

而你永遠(yuǎn)不是上帝

至于愛與善，和平與欣喜

萬物均傾其所有，唯有你還會打開

一個漢語詩人生銹的水龍頭

每到一個星球，流淌出來的

仍然是冷血與淚水

05

過 秦 嶺

能夠把我照亮，又能容忍

我在內(nèi)心私藏著黑暗

懸在我頭頂?shù)倪@顆星辰，它還每天傳來

流水的聲響，提供一條條河岸

當(dāng)我坐在陜西開往重慶的火車上

與陌生人談?wù)撝貛X北坡上的風(fēng)雪

談?wù)撝嚧巴?/span>

游蕩于古代的幾匹馬

這顆星辰出現(xiàn)在了別人的頭上

仿佛他們是以前的我，從黑暗中浮起

來與我共同砍伐

原野上急速后退的樹木

斧頭都是水鑄的，器量超越了鋼鐵

我們互換胸襟，在水的鋒刃下

剝光了附著于骨骼上的

煙花與古玩，并以托孤的方式

交出了衣冠和詩稿

火車進(jìn)入隧洞時，我們在黑暗中分別

頭頂上的星辰

拋光了隨身攜帶的云朵

在穹頂上與火車賽跑

06

翠 湖

清晨，我常去翠湖散步

海鷗已經(jīng)從西伯利亞歸來

以天空為背景，我一再地用手機(jī)拍攝它們

它們的自由與饑餓，俯沖與哀鳴

我看在眼里，但不是同類，難以分享

我不羨慕疾跑中年輕的身體，我也年輕過

我總是站在老年歌舞隊圓形的廣場上

看著他們發(fā)呆，煙卷灼痛手指

但是，那些衰敗之軀中跳出來的猛獸與魔鬼

讓我明白，我身陷其中的反時間之戰(zhàn)

才剛剛開頭。我當(dāng)然會反對復(fù)制

反對集體主義厄運(yùn)，做個孤單的人

在旁觀或逃離中，由我們回到我

由翠湖公園回到公寓樓

由宗教回到空洞，逼著自己交出所有

運(yùn)回家中的禮品、器具與善惡

我將原諒那些污毀并對我進(jìn)行道德審判的人

用我的骨頭熬骨頭湯，在廣場上

給我建衣冠冢的人，我也會忘記他們

再也不提及他們的名字

定西橋上，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

每天鍛煉身體，都是對著湖水高喊斬立決的斗爭口號

我也會視其為沉溺于記憶中，魂丟了

沒有一點(diǎn)兒對現(xiàn)世的惡意。今后，

在有限的閱讀中

我也只會記下文字帶來的美好

只會盡力善待親人和少數(shù)前來探訪的朋友

繼續(xù)活著，愛著，站在窗邊遠(yuǎn)眺

翠湖四周天際線上海鷗飛來又飛走

07

登山西應(yīng)縣木塔

秋風(fēng)又起，天空的臉色變了

向北敞開的原野上，隱隱看見

一些骷髏在拜佛，骨骼一彎一直

軋軋作響；另一些骷髏

戰(zhàn)事之余，緊緊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我想給這些白骨

貼上一些血肉，可遍地都是

黃沙，世界荒涼已久

08

清明節(jié)，在殷墟

野草和莊稼讓出了一塊空地

先挖出城墻和鼎

然后挖出

腐爛的朝廷……我第一眼看見甲骨文

就像看見我死去多年的父親

在墓室中，笨拙地往自己的骨頭上刻字

密密麻麻，筆筆天機(jī)

——誰都知道，那是他在給人間寫信

09

伊闕峽谷訪白樂天不遇

一生驕奢淫逸，嗜酒如命

卻寫骨碎心裂的斷腸詩

肉身像座提前挖好的墓坑，想活埋

一切過眼的不平，落坑的

只是自己晚年的悒郁和矛盾的靈魂

洛陽如花，中原乃是廢墟

所謂歸隱，無非傾斜了的影子

即將骨折，得有幾根枯枝接住

倒向北風(fēng)吹冷的土地時

瘋狂的螞蟻像殷墟里陪伴亡靈

的文字，那不是死亡

是死了一次又死一次，上面壓著

泥土和枯骨。你用這種文字書寫

人變成灰燼，詩則是一個鬼國大放悲聲……

今天我來造訪，琵琶峰上游人如織

其中不乏酒醉客，也有小蠻和樊素

夾在他們中間，我小心翼翼

害怕腳下的一片片石塊

翻身坐起，對著世間高聲喊疼

10

黑龍江的喜鵲

一個省的刺骨之冷，之寂，之空

平鋪開來，是白晃晃的

和盤托出事物真相的雪。唯一突兀的

是白楊樹，若隱若現(xiàn)，我認(rèn)定

它們是風(fēng)暴逃亡時丟下的衣冠

或者幻影。我沒有將它們當(dāng)成荒廢的教堂

我沒有聽見簌簌發(fā)抖的圣歌

但我得到了恩膏：一群喜鵲

從我頭頂飛過。哦，我在空氣也會殺人的

雪原上，看見了鮮活的喜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