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麗

每次我說我是昭通人的時候，他們總是不肯相信，不記得是老李，還是徐興正了，或者他們兩個都是。老李仿佛還笑我：你又想打入昭通內部里去了噶？

為什么“又”，我分析了這個問題，大概是我漢不漢、傣不傣的身份吧？外公漢族，外婆傣族，而父親漢族，母親身上則只有二分之一的傣族，那我身體里充其量只有四分之一的傣族成分了。所以對此，只要有人說我不是純種，我都心虛得不敢反駁。哪怕只是開玩笑。

說起昭通人的成分，想必比傣族還要多一些，因為爺爺、奶奶都是昭通人，那父親必定較為“純”一些，所以雖然我是父親到了瑞麗以后才出生的女娃，但追根溯源，說是昭通人，也還是能沾點邊。

關于昭通的記憶，實在乏善可陳。

不知道是3歲還是5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回了昭通老家，那是出生以后的第一次。按照我現(xiàn)在的回憶來看，昭通爺爺?shù)募覒撌窃谵r村，平房（或者是有兩層？但不敢確定了。人的記憶，有時候并不那么可靠），屋子中間有個火坑，地面是深褐色又隱隱帶點紅色的膠泥土壓成，被奶奶清掃得一塵不染。屋外是一壟一壟平平整整的田，當時種的是紅蘿卜，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我去偷吃過。翠綠的葉片小小的又柔弱、細長，有一些軟軟的絨毛（看起來像刺，但卻不扎手），我將它的葉子攏在一起，向上輕輕一拔，一根和我手腕差不多粗細的小小的紅蘿卜便出世了。纖長的身體帶著濕漉漉的泥土，有一種透明的質感。當時的我實在是太驚喜了，沒想起要離開“犯罪現(xiàn)場”，就在田里蹲著端詳這支漂亮的蘿卜，直到誰叫了我一聲，并且?guī)臀覍⑻}卜拿去清洗后，我才回過神來。至今清楚地記得那透明的紅蘿卜入口的滋味，還帶著初冬時候泥土的冰冷，但是這種冰冷仿佛給它更帶來了一種舉世無雙的清甜，所以，這滋味，至今不能忘。

比之紅蘿卜，昭通的洋芋，我吃了那么多，印象卻有點不可思議的模糊了。

洋芋是第二次回老家吃的了。父親開車帶我去的，一大家子人。

洋芋和昭通醬，是我這次的發(fā)現(xiàn)。

它倆是絕配，天作之合。

先是奶奶把它放在屋子中間那堆爐火邊上烤，還沒烤熟就先聞到洋芋的焦香味，帶著一種鉤子般的誘惑，口水就情不自禁地涎著臉來了。沒烤熟之前奶奶是不給我們碰的，直到外皮成了脆脆的焦黃色，她用一根筷子去試探，如果筷子能很輕松地插進它身體里去，說明熟了，反之則還不可以入口。熟了以后奶奶就用一只手快速地將熟了的洋芋拿起來，另一只手飛快地用靛藍色的粗布衣襟接住，撣撣灰，放在一張小小的草紙上，蘸料是她早已經(jīng)準備好放在土碗里的昭通醬。如果洋芋烤熟了的時候奶奶剛好不在，我們就會開搶，一個個都快成年的大孩子了，跟小頑童一樣沒形沒狀，搶來搶去，土豆就一個個滿地打滾。

一次和哥哥吵了架，我賭氣不搭理他好幾個小時，他就一直在我面前繞來繞去討好我。我跑到火塘面前坐起，扔個洋芋進去，快熟的時候他又跑來了，站在我面前嘻嘻笑。我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到現(xiàn)在我都還挺佩服自己，怎么會冒出來這么一句）：“快讓開，別對我的洋芋虎視眈眈！”話一出口，自己就忍不住“噗嗤”笑出來了，媽呀，“虎視眈眈”我的洋芋！哥哥愣了一下，恨不得笑得打滾，屋里所有的人都樂不可支。正笑著，突然聞到一陣煳臭，趕忙四處尋找，卻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腳踩在火塘邊的鐵條上，橡膠做的鞋底被燙出了一條印。

再一次，爺爺坐在火塘前一個人呼嚕呼嚕地吸水煙，披著件灰藍色的布衣外套，纏著深藍色的布包頭，一雙手納的黑色粗布鞋，面容清癯，灰白色的胡子大概有我半只手掌那么長。我拿了幾個洋芋放到火塘旁邊，用灰埋起來，坐在旁邊的爺爺笑起來：“小麗，你那么愛吃洋芋呢。”我“嗯”一聲就準備走，爺爺把我叫住，說要跟我擺擺龍門陣，于是我便只有乖乖地坐下來了。

爺爺開始跟我講，解放以前他是國民黨騎兵隊長，手下有十幾個人，威風得很……我腦袋里開始開小差，想著爺爺以前是不是就像瓊瑤那部小說《煙雨蒙蒙》里的那陸什么來著，騎著高頭大馬，環(huán)視（俯視）人群，如果有看上的美貌女子，長長的馬鞭一指，手下便會將女子帶到府邸……“你們在宣威、會澤和東川還有三個奶奶哩！”我被這句驚回神了，嘴巴張大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奶奶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那你是不是還要帶她們去認認親呢？”我吃了一驚，再看爺爺，爺爺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趕緊換了個話題，仿佛剛才說那些話的人不是他。穿著藍布長衫黑褲子的奶奶白了他一眼就出去了，我則樂個半死，這件事后來被我當成家里的趣事說了好多年，但一直到現(xiàn)在，爺爺奶奶都故去了多年，我也不知道那三個地方是不是真的還有我們的血脈親戚。

后來愛吃洋芋到什么程度呢，天天吃，頓頓吃，在家吃，出門還要花錢買了吃。街上的吃法并不多，大概就是三種，烤的居多，可能是因為方便，推個三輪車就可以到處叫賣；另外還有兩種，一種是類似于我們現(xiàn)在吃的麻辣燙，洋芋切成一片一片的，用竹簽串起來，燙熟了以后拌上各種作料；一種是油炸洋芋，蘸料又分兩種，干辣椒面或者是昭通醬。出了門反正是見哪種吃哪種，完全不挑，因為感覺一樣好吃。至于在家里做了吃，那吃法就更多了，除了燒的烤的油炸的，還有炒的煮的，整蒸的切絲煎的……自認那段時間里對洋芋的各種吃法已經(jīng)完全無死角了。

結果是，在老家的15天里，我胖了9斤。

我打算，下次老李再笑我冒充昭通人的時候，我就告訴他，這九斤吃洋芋長出來的肉，就是鐵證。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