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新聞網(wǎng)
2018-07-04 16:02◆李 海
洋芋是眾多食物中最常見最普通的一種,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它始終作為一種重要的食物出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中。它卑微地長于土里,也收獲于土里,它與土地緊緊相依,有著土地一樣的顏色,土地一樣的品質(zhì)。
我們家在村外的沙溝邊有一塊田,每當收獲稻谷之后,父母親便會把放干水的田重新翻耕,然后種上洋芋。小時候,我曾隨母親到田里種過洋芋,也挖過洋芋。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種在土地上勞作的踏實感如一股暖流流過心間。那些樸實而溫暖的日子讓人好生懷念。
種植洋芋極其簡單,在翻耕過的田地里打好窩子,撒上一把火肥,再將洋芋種子放入窩子里,用鋤頭挖土覆蓋便可。
洋芋種子,它不是完整的一個洋芋,而是將洋芋切成兩半,半個洋芋就是一個種子,一個土窩子種下半個洋芋就可以收獲一窩洋芋。從小我打心里覺得洋芋是一種有著魔術(shù)般神奇魅力的植物,不由得對它滋生一種敬佩和感恩。
種植洋芋的火肥更是洋溢著大自然的神奇。秋收過后初冬時節(jié),大地上一片蕭條,山坡上、田地里,到處是枯敗的景象,這時,母親會帶上我們,扛著鋤頭到田間地頭鏟草。把田地里的草木枯枝,田邊地埂的荊棘雜草,連根成片地鏟倒,連同地表的土壤一起鏟掉,然后堆積成堆。待陽光曬過幾日,又將這些混著泥土的荊棘雜草點燃。燃燒后的土灰,就成了火肥。黑灰色的火肥融著泥土與火與陽光的味道,這種味道是原始的樸素的自然的。拌著火肥栽種的洋芋,收成就會很好。也許是因為洋芋與土地的這種最為原始最為樸實的關(guān)系,使得洋芋本身與土地的顏色也最為相近。
我喜歡挖洋芋,洋芋地土質(zhì)松軟,不用花費很大力氣,只需要找準下鋤的位置,一鋤頭下去,一窩子洋芋便從黑泥土里冒出來,圓個圓個的,烏紫烏紫的,在陽光下露出它們嶄新的樣子,仿佛是剛從泥土中誕生出來的小精靈。那種收獲帶來的喜悅感真是妙不可言。
那時,自家栽種的洋芋只夠一家人吃上三四個月,因此在自家洋芋吃完后的日子里,母親會上街買山頭上彝族人賣的洋芋。記憶中,一到街天,集市上人山人海,身著各種民族服裝的男女老少穿梭在狹長的集市上,竹籃、網(wǎng)兜、編織袋,大米、玉米、大豆、蘿卜、洋芋,各種各樣的手織用具、農(nóng)具、農(nóng)產(chǎn)品、種子,簡直就像農(nóng)業(yè)展覽會。賣洋芋的大多是從山頭上的村子步行而來的苗族或彝族人,他們或背著大竹籃,或?qū)⒀笥笱b入大竹筐內(nèi)用馬馱著來街上賣。別看那些洋芋小小的、灰漆漆的,味道可好了。這些山頭上的洋芋,比我們壩子里栽種的洋芋口感更好。我的祖母常在蒸米飯的時候,把洗凈的小洋芋放到甑子下面煮。待米飯蒸熟,洋芋也熟了。煮熟的洋芋破裂綻開,露出淡紫色的洋芋肉,把皮剝除,抹上紅通通的辣子醬,味道甚好。紫洋芋蘸醬是我們百吃不厭的食物。或許是因為洋芋價格便宜,又可以長時間保存,洋芋才會被母親選中,成為我們家一年四季飯桌上的家常菜。那時,洋芋給我們這些貧窮的人帶來富足的感受。
記得每天放學時,村子里家家戶戶炊煙升起,回到家,便看到祖母已經(jīng)在灶臺前忙開了。蒸飯的甑子立在霧氣騰騰的大鍋里。柴火在鍋底下哧哧燃燒。不用猜,甑子底下肯定有洋芋。待飯熟,起甑,洋芋像一座小山堆在大鍋中央,一個個熟得炸裂的洋芋甚是可愛。把洋芋鏟起來,放到盆里。這時候,父母親從山里勞作歸來,全家人一起圍著盆剝洋芋。再把剝好的洋芋放入木臼內(nèi)搗碎。木臼是每個壯族人家必備的廚房用具,常用來舂粑粑和辣椒面。我們家的木臼除了逢年過節(jié)舂粑粑以外,平日里常用來舂洋芋。把洋芋舂成洋芋泥,然后用勺子舀,一小勺一小勺舀來放到手心里捏成洋芋團,再放入鍋里的酸菜湯里煮,酸湯洋芋團就做成的。
酸菜洋芋團一直伴隨著我的童年生活。長大以后,離開故鄉(xiāng),在城市的餐館里,我再沒有見過吃過這道菜。每次吃到土豆絲,總會想起小時候的酸湯洋芋團。也許,所謂鄉(xiāng)愁,就是味覺上的思念吧。總覺得,一個人無論離開故鄉(xiāng)多少年,即使口音變了,但故鄉(xiāng)的食物,始終是縈繞心頭的一縷情絲。
對于洋芋,我始終持著一種特殊的情愫,這種感情不僅源自于對故鄉(xiāng)對童年味道的懷念,更有一種像洋芋一樣純樸的人情令我永遠掛懷。
我與小玉的友情,就緣于他們家的紫洋芋。那時,我們十三四歲。如果以地勢高低來區(qū)分我和小玉的家,那么我家是住在大地的低處,河流岸邊壩子里的壯族村寨,而小玉家則是住在大地的高處,高山上的一個小小的苗族村寨。
對于農(nóng)民來說,土地和糧食就是生活的全部希望。稻米養(yǎng)育我和姐妹們長大,我的父母靠賣稻米供我們上學。而洋芋養(yǎng)育小玉和她的兄妹們長大,小玉的父母靠賣洋芋供她們上學。但這又有何不同呢?我們有著同樣的命運,也有著同樣的夢想。我們熱愛土地,也熱愛讀書。命運與夢想使我們走到了一起。
從我家到小玉家,要走三四個小時的山路。她們村子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那時沒有自來水也沒有水窖,吃的和用的水都是水塘里的雨水。沒有電,夜晚整個村子黑漆漆一片。天上繁星點點,閃亮的星星像無數(shù)的眼睛在俯視著寂靜的村莊。那次我在小玉家吃的是玉米飯,菜是洋芋蘸醬,但是我到現(xiàn)在都還懷念那種味道。那次去正趕上挖洋芋,我和小玉一起隨大人們?nèi)サ乩锿谘笥蟆K{天白云下,石頭密密層層,土地就在這些石頭之間,都種著洋芋。這些山頭上的洋芋果然比我們壩子里的洋芋要結(jié)得多,一窩洋芋就有十多二十個。回來的時候,小玉的父親裝了一袋新鮮的紫洋芋讓我?guī)Щ丶摇N蚁氲饺伺c人之間應該禮尚往來,于是偷偷從家里的米袋里舀了四碗米裝進一個布袋里,拿給了小玉。小玉告訴我,她們一家人吃到米飯非常高興,她的祖母感動得流下眼淚。她說那是她祖母第一次吃白米飯。
我把送米給小玉的事情告訴了母親。母親從柜子里拿出半袋米,讓我拿給小玉帶回家。母親的做法,讓我感到意外。之前我之所以偷偷地裝米拿給小玉,是因為怕母親知道后不但不同意還會責罵我。平日里母親一再要求我們不準浪費米飯,省著吃也是為了留一部分糧食賣錢供我們上學。有時吃飯不小心掉一粒米飯在地上,母親會立即叫我們撿起來吃掉。那一次,我確實感到意外,也由衷地感嘆母親的善良。
但凡在土地上耕種的人,或者都會有著土地一樣質(zhì)樸的心,我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人,小玉的父母也是。每逢街天,小玉的父母來趕街,他們會背來紫洋芋,一些拿到街上賣錢,一些送到我們家。母親也會時不時送一些米給她家。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和小玉走出大山,遠離故鄉(xiāng),來到同一個城市,但感情還在,紫洋芋也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們的生活。每年收獲新洋芋,小玉的父親總會托班車帶到城里給小玉和我。
(作者供職于云南省丘北縣錦屏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