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

家鄉(xiāng)山地多平壩少，大米珍貴得如同金子。洋芋如同鄉(xiāng)間的孩子，遍布于家鄉(xiāng)山間地頭，坡上溝谷，無論土地肥瘦一樣能茁壯成長。因為洋芋，我困頓的童年多了一種食物的支持。亦因洋芋，兒時單調(diào)的餐桌亦有了熱鬧的滿足。

自有記憶起，洋芋就與我結(jié)伴而行。炒、煮、蒸、炸可做幾十種不同的菜肴。也因自小就與之打交道，以致幾十年后的我仍是它的粉絲。

與洋芋，可毫不夸張地說，還曾有過一段饑餓與生存執(zhí)拗的相伴。

時光無法倒流，記憶仍能抵達。

要說，那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事了。一幫身體與心理都還顯稚嫩的學生，在十幾歲的年華里到農(nóng)村插隊鍛煉，分到了距離縣城50多公里的一個大隊所屬茶場。

盛夏涼風陣陣當然安逸，嚴冬北風凜冽日子難熬。去后次年冬季，這一帶下了場罕見的雪凌。山地與路面全被凍成一塊塊冰冷的堅硬，連風都被嚴寒打磨成了鋒利的刀刃，只要輕輕往臉上一碰，如同刀割一般。通往山下的路像涂上了一層厚厚的桐油，即便身手靈巧的猴子見了也只能干著急。場內(nèi)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連下到半山腰挑水的路也失去了應有的作用，路，僅有概念上的意義，暫時無法通行。水對生活影響無大礙，融化積雪免去了繁瑣的肩挑。

開初幾天，大家都不以為然，為冰天雪地的大美而興奮。菜吃完了，高興地去地里刨開雪凌找蘿卜食用。在家鄉(xiāng)，蘿卜菜只用于喂豬，但特殊時期只能將就。幾個女同胞對此菜不屑一顧有些挑三揀四，說喂豬的菜怎能食用。男同胞們現(xiàn)實些，總覺得在當時條件下有菜葉已很不錯了，不至于要命嘛。蘿卜菜一下鍋，男生們?nèi)缤任渌频模曜釉阱伬飦砘卮┧螅瑒幼魃陨月c便只能干瞪眼，畢竟僧多粥少。

伴著新鮮，開初幾天大家還有興趣，往后便困難重重。雪凌每天夜晚都在用翻番的倍數(shù)加厚，即便用鋤頭砸，也要費盡吃奶的力，才有點滴收獲。到了最后，看著如人參般珍貴的幾片綠葉，大家平時所有的面子與尊嚴都暫時收斂。菜葉一入鍋，一雙雙筷子便開始上演比武大賽，勝者因一片菜葉而慶幸，沮喪是給失敗者唯一的獎勵。有意思的是，女同胞們亦一改平時斯文模樣，露出了赤裸裸的人性，加入到激烈比拼隊伍中來。力量是她們的弱項，技巧卻是她們制勝的法寶。待男同胞們?yōu)閼?zhàn)斗的收獲慶幸之時，女同胞悄悄打起了主意徑直在半路打劫，快速將別人行將到碗的菜葉中途劫走。再粗野的男生也野不到往女同胞碗里再去搶食，女同胞是戰(zhàn)無不勝的勝者。

本以為幾天后雪凌停止天會放晴，誰料一個多星期過去，雪凌非但沒融化，反而變本加厲一天天加厚，興許老天爺事兒太多，暫時讓管控雪凌的開關(guān)開啟抑或是有意考驗下界的毅力。

這就給了一幫小青年考驗彼此生存能力難得的機遇。與外界聯(lián)系已中斷，糧食與蔬菜的輸送通道早被氣候堵塞。在一切物資靠人背馬馱的年月，深居荒野的一幫下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且不諳世事的勞動者們，自然無法突破這一屏障。僅有的糧食所剩無幾，天氣若再不回暖，就會出現(xiàn)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空城計”就會在各自腹中唱響。路不通，也無電話，一幫人不說“光榮”吧，起碼也要“休眠”。??

好在還有一大堆洋芋。像行者在無垠沙漠中突遇綠洲，航行者在茫茫大海抓住了一葉孤舟，渺茫中又閃現(xiàn)出點滴的希望。起碼當不了餓死鬼。

洋芋自然成了一日兩餐唯一食物，好在也不必外出勞動。有限的蘿卜早已挖盡，甚至連鹽、辣椒和油等基本調(diào)料都告急了，只得不停變換吃法，以調(diào)節(jié)口味。上頓煮下頓燒，牙齒每天重復與洋芋零距離接觸，味蕾頓頓和土豆親密接吻。喜歡也好，生厭也罷，反正別無選擇。

深冬的夜晚特別無聊，一幫人圍坐爐火旁燒洋芋，燒好后用包谷核反復搓，將面上一層黑色且厚的灰擦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放進嘴大口嚼起來，吃得滿嘴灰黑。

我們與洋芋真可謂相濡以沫。十多個年輕人用青春作調(diào)料，連續(xù)一周每天二至三頓食用白水洋芋或燒洋芋，時間之持久，情之真誠單一，恐怕在吉尼斯世界紀錄中還無這般先例吧。真要如此，就曾創(chuàng)造了一項多人連續(xù)食用洋芋的世界紀錄。這種一如既往返璞歸真矢志不移的做法，想必生活在當下的人們難做到吧。

大概半月后，天放晴，雪凌漸漸融化，通往山下的道路才漸漸通暢。

一段時間，一提洋芋就反胃。這當然是長時間食用造成的結(jié)果，慢慢地，一切又回到從前。洋芋如同一個久違的老朋友，又繼續(xù)回到我生活中。

今天，我的生活中仍少不了洋芋，一家老小真是愛得一塌糊涂。燒、煮、炒、炸、蒸、烤洋芋，讓餐桌越來越豐盈。和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是，洋芋除了是我喜愛的一種食物外，還是我糧食暫缺時的一種替代品。有了這段生死之交，我與洋芋便多了份割舍不斷的情緣。

（作者供職于云南水富縣旅游開發(fā)有限責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