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權(quán)

張永權(quán)：作家、詩人、文藝評論家。重慶萬州區(qū)后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邊疆文學原主編、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編審職稱。發(fā)表和出版各類文學作品集、代表作有列入云南作家精品文庫的五卷本《張永權(quán)文集》（分別為詩歌卷、散文卷、報吿文學卷、小說卷、文論卷）有作品多次獲云南省和全國性獎項。曾任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魯迅文學獎評委等。

我記憶中故鄉(xiāng)后山新場是一條由青石板鋪成的長長街道。故鄉(xiāng)的趕場，云南叫趕街，北方說趕集。離開故鄉(xiāng)64年的游子回來，我首先就來到了后山古鎮(zhèn)新場。

走進新場的后山中心小學，那是我兒時的發(fā)蒙之地。十冬臘月，一雙赤腳走過冰雪覆蓋的五里山路，直到雙腳都凍麻木了才走到場頭的小學，但從未缺過一堂課。一天到晚回到家只吃一碗野菜糠糊糊，也要在桐油燈下做完作業(yè)。更有記憶深處，教語文的余老師對我作文的批語“你有文學的想象力”，讓我第一次知道了“文學”一詞，一顆文學的種子播在了幼小的心田。今天我走進嶄新的教室，坐在小師弟的旁邊，聆聽青春女老師的語文課，重新當了一回小學生。一行熱淚滴在課桌上，回到了那難忘的童年歲月……

走上新場那長長的石板路，我四處尋找著，尋找歷史留在那一塊塊石板上的某個痕跡。

我驕傲，五千年中華文明這歷史巨人，也在由萬州到達州出川陜的古道邊沿的后山，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足印。新場，見證著后山的古老滄桑與繁華新穎。不可否認，新場就是古時萬達驛路的一個重要驛站。那時的商旅從萬州起程經(jīng)萬達古道爬上30里山路到蝦蟆石，再下30里過橋亭子到新場，恰好一天的行程。新場也就成了商旅馬幫打間歇息的地方。那一個個被馬幫踏凹的蹄印，在向我訴說著南來北往商旅的繁忙。可以想見，每到傍晚，進街的馬幫，馬鳴人歡，把個新場攪成了個不夜之場。清晨，馱鈴聲聲，隨驛路北上遠去，新場才安靜下來。眼前街邊那些長滿青苔、結(jié)著蛛網(wǎng)的吊腳樓，木板老屋，不就是當年的馬店旅館、酒樓茶館、雜貨店、中藥鋪、鐵匠爐、小面館、麻花店、烤酒房嗎……戴著瓜皮?的馬哥頭，在酒樓品著后山糧食釀造的包谷高梁酒，吃著浦里河的野生魚，還時而和陪酒的ㄠ妹調(diào)笑幾句暈段子，歡笑聲不時溢出酒樓。穿長袍馬褂的鄉(xiāng)紳，在茶館品享著后山鐵鳳山中的野生茶或是馬幫運來的云南陳年普洱，聽看賣藝父女的清音小曲，不時丟去幾個銅板小錢。要是滿足了點唱的黃歌俚曲，高興了也會賞一兩塊袁大頭的。而從山上下來買山貨、柴火的干人，大多衣衫襤褸，賣幾個小錢也舍不得去吃碗小面、買個麻花、包谷粑粑，省下錢來稱幾兩川鹽，也就心滿意足了。十冬臘月也常有在墻邊街角凍死的乞丐和窮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是歷史上新場的情景。

記得逢年過節(jié)，后山新場，熱鬧非凡，從正月初一到十五，十五天的大年，新場街上戶戶大紅燈籠高高掛，火紅對聯(lián)貼起來，濃濃的年味，浸潤著新場的家家戶戶。到正月十五夜，新場還要耍火龍。不知是誰的手藝，那龍頭扎得威武雄壯，和一節(jié)節(jié)龍身龍尾用畫滿金鱗的紅布連接起來，其工藝十分精美。正月十五夜我隨大人去新場看過耍火龍的隆重年禮。幾十米長的金龍在紅燈籠的映照下，金光閃射，豪華壯麗。隨著龍頭的引領(lǐng)，變化著騰空、臥槽、彎曲、飛躍、纏繞、前行的各種動作姿態(tài)。到高潮時，一串串鞭炮丟向金龍，如排炮驚雷響徹新場的夜空，鞭炮在耍龍人的頭上身上腳下爆炸，玩龍人全然不顧，繼續(xù)著他們跳躍揮舞的各種技藝。玩到高潮時，那稱之為萬花筒的數(shù)十個火藥筒點燃后，一齊朝著金龍噴射，在金花怒放之中，金龍頓時變成了火龍，龍身被燒成了千瘡百孔，耍龍者的背心短褲也被燒得千瘡百孔。肯定他們也會被燒傷。新場正月十五耍火龍，我認為是中華民族最具特色的一種龍文化，是我們這個以龍為圖騰的民族精神的瑰麗綻放，是后山悠久獨特歷史文化的典型表現(xiàn)。這在后山新場傳承了千百年的龍文化，若是今天已經(jīng)失傳，最好到民間去尋訪一些古稀老人，把它發(fā)掘出來，去粗取精，加以保護，甚至可以成為全國性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清晨，田野的蛙鳴與布谷聲喚起一輪火紅的朝陽，年輕的后山鎮(zhèn)黨委書記譙模和鎮(zhèn)長陳泓宇帶領(lǐng)我們在新場感受一個古鎮(zhèn)的時代變化，那些新建的高樓和小超市散發(fā)出新鮮的時代氣息，仍掩蓋不住古道古街的歷史滄桑，鐵匠鋪的鐵鉆子立在門前顯得孤獨而耀眼，那些手工打制的鋤頭、菜刀、火鉗、鍋鏟、剪刀、鐵鍬等生活用具如今已很難見到。在后山一帶做扶貧工作的陳斌介紹，這些手工作坊打造的生活鐵器，雖然原始，仍受到后山人的歡迎，甚至還賣到了大上海和國外呢。更讓我眼晴一亮的還有編制精美的棕?衣、竹斗笠掛在手工作坊老屋的墻上招睞顧主。釀酒作坊那一個個巨大的酒窖土陶罐，雖然用陶泥密封著，仍有一種特別的醇香飄溢進清晨的空氣中，讓我沉醉。麻花是后山新場的傳統(tǒng)手工生態(tài)食品。我兒時在后山新場讀小學時望見它就想吃，卻沒錢買來享用，便把口水咽進肚里，只好戀戀不舍走開，成為記憶中的精神享受。此時看見一家做麻花的作坊早早開門，一對陳姓中年夫妻坐在案前，穿著干凈整潔，男人精壯，女的漂亮，顯得和美恩愛。他們靈巧的雙手把那柔揑好的一條條麻花面，如耍魔術(shù)般地，繞成了工整秀氣的手工麻花，擺放成整齊的隊列待炸。那些炸好的麻花金黃油亮，芳香撲鼻，誘人食欲，一箱箱地堆放在屋中。我問這對恩愛夫妻，這手工麻花和機制麻花有什么不同？男人說，機器做麻花快?省力，手工麻花講究的是生態(tài)制作，工藝精細。女人說她家麻花特別注重原生態(tài)制作，面粉用的是后山土生傳統(tǒng)小麥，油脂是未經(jīng)提煉過的菜籽油，用土制紅糖反復柔揑，手工細繞，每一個麻花都要條干均勻，大小一樣，看起來就像一個藝術(shù)玩具。下鍋油炸，火候是關(guān)鍵，時間不多不少，才能炸成黃亮的紅糖本色，囗感香甜酥脆，讓人一看就想吃。她說著正拿出一袋新炸好的麻花，讓我們品賞。的確好吃，她說的沒有夸張。后山鎮(zhèn)的筆桿子郭徳萍女士告訴我們，后山手工麻花，已有千百年的歷史，每年端午節(jié)，不僅要吃粽子，還要炸麻花，那時新場街上，幾呼家家都在炸麻花。端午吃麻花也成為后山農(nóng)耕文化的一個傳統(tǒng)。于是后山鎮(zhèn)還在每年端午節(jié)前后，舉辦麻花節(jié)。其間沿著萬達古驛道和新修的柏油馬路，人們從萬州城趕來，從重慶市趕來，從開州趕來，從榮陽趕來，從四川省開江趕來，從湖北省恩思、利川趕來……后山麻花節(jié)成了三省市人民的友好大聚會、大交流。人們感受著后山美麗的生態(tài)山林景觀，走進萬達古道的歷史煙云，品嘗后山手工麻花的神奇工藝，享受著農(nóng)耕文化的生態(tài)美與自然美。有的還到附近的池海生態(tài)濕地公園去垂釣觀鳥戲水，放松一下半年辛勞的心態(tài)，好回去投入下半年更加繁忙的工作。人們贊揚，后山麻花節(jié)，是美食文化的節(jié)日，是生態(tài)文化的節(jié)日，是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化的節(jié)日，這個節(jié)日選在一年之半舉行，選了個好時辰。

過去我一直想，我的家為什么叫后山？那幾呼和萬達古道同年的新場，已有千百年歲了，為什么叫新場？這當中到底有什么文化淵源？可以肯定的是，因為這里到處是山巒疊障、崇山峻嶺，這個名字一定要有個山字，而這些山嶺把我的故鄉(xiāng)和萬州古城隔開了，一道鐵鳳山，一座蝦蟆石，橫桓在萬州與我故鄉(xiāng)之間，我的故鄉(xiāng)就在萬州古城的這些山之后，故名思義便取了個后山的名字。中國的地名文化，大多是形似加神似的結(jié)果，這后山的名字自然也符合這種文化精神。而新場，在我這次的尋訪中，從彈子鎮(zhèn)人的囗中知道，原來他們有個叫黃龍場的地方，也是萬達古驛道的驛站，清末一場大火把黃龍場化為灰燼，后來人們選址重建驛站選在了后山，因是新建的驛站，便取名新場。也許這就是新場的來歷。但我認為它叫新場，還有一種寓意，具有更深的含義。棄舊圖新，新陳代謝，不斷創(chuàng)新，向前發(fā)展，是我們這個民族永遠能夠保持活力，充滿朝氣和希望的精神源泉。萬達古驛道上的新場，我故鄉(xiāng)的新場，不就是這種民族文化精神的美好象征么？新場，那怕已經(jīng)有了幾百歲上千歲，它永遠都是新的。這既是不忘初心的名字，也是繼續(xù)前進、繼往開來的名字。我的根在后山，扎在后山深厚的文化土壤上，讓我的每步足跡，都帶著后山不斷創(chuàng)新的文化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