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新聞網(wǎng)
2018-12-27 14:13◆楊云彪
墩子肉是幼年時光中的人間美味。
大約四五歲的時候,鄰近的一個村子,名叫大地尾巴,有戶姓孔的人家辦喜事,新郎算起來應該是我的一位侄子。大我十余歲的五哥,按例到那戶人家?guī)兔Α?/p>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正是食物匱乏的年代,農(nóng)村辦紅白喜事的人家,都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禮節(jié),到主人家?guī)兔Α[正式酒席的那天,吃“正席”的時候要吃“頭包尾”,也即最先擺的一輪酒席,是“幫忙弟兄”吃的,等所有的客人都吃好了,最后再擺一輪酒席,也是給“幫忙弟兄”吃。幫忙的人忙來亂去地干各種活計,體力消耗大,這樣安排顯得格外入情入理。
無論紅白喜事,擺“正席”的那天,菜最豐盛,一般都是八碗,參加這樣的宴會,俗稱“吃八大碗”。八大碗中,最惹人眼饞的,就是那碗“墩子肉”。一碗切得方方正正的肉墩子,共有八砣,一桌坐八人,恰好一人能拈到一砣墩子肉。一般來說,八大碗中,還有一碗酥肉,用面粉揉和成團,用油煎炸熟透后,再加水煮公式做成,家境寬裕的人家,會在面粉中間放一小塊肉。不放肉的,名為“酥肉”,實則是一砣“酥粑粑”。上菜的時候,先把其他蔬菜上齊,最后上的兩道菜,就是酥肉和墩子肉。
老家的禮節(jié),坐酒席的時候,年長的或輩分高的人,坐主位——即正對房子大門的那個席位。夾菜的時候,一般也都是坐主位上的人,先動筷子,夾哪一碗,其余一桌的人,才跟隨著夾。這規(guī)矩,每戶人家的小孩都懂,誰也不敢亂來,農(nóng)村人雖窮,講究的是“窮得新鮮,餓得志氣”,最怕被人指指戳戳地罵誰家的孩子“沒有家教”。酒席上亂了規(guī)矩,丟的不只是一個家庭的臉面,甚至關乎整個家族的臉面,再有饞鬼在身體內(nèi)作祟,場面上也不敢胡來。
哪一碗菜一上桌,就把筷子伸到那個碗里,這種猴急的夾菜方式,是不合規(guī)矩的,要先等一等,夾點其他早已上好的菜,再由主位上的人用筷子指著新上的菜,招呼說,“拈這個”“動筷子”,大家才跟著動筷子。吃“正席”時最核心的內(nèi)容,就是大家都急切盼望著的肉墩子,這碗主菜一上桌,全桌的人精神都會為之一震,仿佛悄無聲息靜候暗處多時的狩獵者,獵物一下子出現(xiàn)了,個個躍躍欲試,單等主位上的人動筷子。主位上的優(yōu)先權,這時往往能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一碗肉墩子,再切得均勻,也總會有大有小,這時候,能夠先動筷子的長者,往往會在“不經(jīng)意間”指著一塊肥碩厚實的墩子肉,招呼大家,“菜上桌了就吃,不要放冷了。”長者儀式性地謙讓著,一桌的人都會跟著附和,“動筷子,動筷子!”禮讓間,長者先把碗中最大的一塊肉夾走,余下者當仁不讓,一碗墩子肉,瞬間就只剩小半碗飄著油珠子的肉湯了。很快,這肉湯也被倒光。
這是那個年代的人都耳熟能詳?shù)囊环瑘鼍啊?/p>
五哥去幫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他吃首輪宴席的時候,守在他身后,等著吃那塊墩子肉。我擔心自己眼睛“賣呆”,擺席的時候找不到五哥,錯過了吃肉的天賜良機,所以,我的首要任務,就是盯緊了五哥,跑來跑去,不是為了看熱鬧,而是為了能夠確保五哥的行蹤,隨時在自己的掌控范圍。他到處奔忙穿梭,我也緊張地盯梢尾隨,常常為此忙得滿頭大汗。
吃席的時候,男女老幼,里三層外三層,看大戲一般,都圍著吃席人觀看。大快朵頤是種幸福,圍看觀摩也是一種幸福,畢竟,這幸福很快就會降臨自己頭上。
五哥吃席時,我便站在他身后,不時還要叫他幾聲,提醒著他我的存在。現(xiàn)在想來,自己真是太自私了,那年代普通人家,除了過年那三天,一年半載誰能吃上幾次肉,五哥好不容易迎來的機會,就被我這么虎視眈眈地給劫掠了。
期盼已久的大菜,墩子肉端上桌了。誘人的油珠牽心蕩肺,飄香的肉味動腸攪胃。五哥同席的長者,筷子還沒指向肉碗,我就已經(jīng)跨上一步,在五哥身后磨磨蹭蹭、哼哼嘰嘰起來,五哥不得不隨時轉回身,皺起英武的眉毛,虎起帥氣的臉,狠狠地瞪我?guī)籽郏媚遣粺o厭煩惱怒的眼神,譴責制止著我這不顧體面的行徑。對于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作為小兄弟的我不知廉恥的舉止,的的確確讓五哥丟盡了顏面。
墩子肉終于按照合乎禮儀的渠道,到了五哥的碗里,一轉身,五哥就把這塊熱氣騰騰,還有些燙手的肉,拈到了我早已形成“捧”狀的手心里,一張口,我就咬一大口肉,品味著油珠直冒的美味,貓身擠出圍觀的人群,找一個僻靜處,歡愉地把這砣肉吃個精光,再貪婪地把滿手的油珠子舔個凈盡……
很慶幸,現(xiàn)在的孩子,誰也不會為了能吃上一砣肉而如此煞費苦心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現(xiàn)代社會,是否還會有人想得起來,記憶中的墩子肉,那滋潤豐厚的美味呢?
(作者系昭陽區(qū)公安分局文聯(lián)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