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寫作長篇小說《北上》，這幾年，有意識地把京杭大運河從南到北斷斷續(xù)續(xù)走了一遍，這一路曠日持久的田野調(diào)查，改變了我對運河的很多想法，的確是“絕知此事要躬行”。之前對運河也不是不熟悉。從小生活在河邊，初中時住校，到冬天，宿舍的自來水管凍住，我們就端著牙缸、臉盆往校門口跑。校門前是江蘇最大的一條人工運河——石安運河。一大早，河面上水汽氤氳，河水暖人。后來，在淮安生活過幾年，每天在穿城而過的大運河兩岸穿梭，一天看一點，一天聽一句，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對運河也知道了不少。在1797公里的大運河上，淮安素有“運河之都”的美譽。自隋以來，淮安是南北、東西水路交匯的樞紐，各朝各代的漕運衙門陸續(xù)設置此處，讓淮安成為京杭運河的咽喉要地。因為對運河淮安段的見識與理解，成就了我的運河之緣，20年來，綿延千里的大運河成了我小說寫作不可或缺的背景。20年來，我一點點地把運河放進了小說里。我也因此培養(yǎng)出了對運河的專門興趣，但凡涉及運河的影像、文字、研究成果乃至道聽途說，我都要認真地收集來揣摩。也正是基于多年的專注，在泛泛地以運河為故事背景的寫作之后，決意這一次傾囊而出，把大運河作為主角推到小說的前臺來，就有了耗時4年的《北上》的寫作。

寫運河，不僅要寫它的歷史，更要寫它的當下。小說起至漕運廢止的1901年，結(jié)尾在2014年大運河申遺成功。這于大運河是極有意味的兩個時間節(jié)點。農(nóng)歷辛丑年的七月初二，光緒帝下旨廢止漕運，意味著運河作為國家層面上的運輸功能到此結(jié)束。國家層面既已宣告終止，民間意義上南北貫通的水路運輸自然也無以為繼，因為河道的疏浚工程浩大，耗資巨大，非傾一國之力莫為；高層放棄了，民間是無論如何撿不起來的。大運河最重要的現(xiàn)實功能就此逐漸喪失。而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爾首都多哈，大運河申遺成功，貌似只是一個文化事件，于大運河而言，卻意義別具，它意味著漕運廢止100年后，我們該如何重新看待大運河。申遺成功是一個不容再回避的契機：是“喚醒”大運河的時候了。

這對于小說《北上》很重要，對現(xiàn)實中運河沿線的居民和建設者們更重要。

我們都找到了“文化”這把鑰匙。只是我在用一己之力、天馬行空地虛構(gòu)，沿河的建設者們卻要步步為營地落實與踐行。

毋庸置疑，沿河各地都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將運河“文化”化。已然斷流的運河段只能用“文化”的方式，把運河制作成可堪掛到展覽櫥窗里的標本，以緬懷當年帆檣林立、舟楫如梭的繁華盛景，感嘆運河行經(jīng)家門口的那些歲月里，給地方和國家作出了多大的貢獻。濟寧以南尚在航運或者流動的河段，經(jīng)營起來就從容多了，就算“標本”，也是“活態(tài)”的標本。在打造運河文化帶時，多半以發(fā)展和拉動商業(yè)、旅游為旨，讓文化與風光、商旅攜起手來，乃至商旅為上，文化僅作點綴。所以，沿線走過來，看到的運河尤其是運河故道，多半花花綠綠：水中的游船和各種游樂設施花花綠綠，岸上鱗次櫛比的仿古商鋪也花花綠綠；在運河上乘船走一段就算體驗了當年的航行，商鋪里吆喝聲四起就算還原了當年碼頭上的煙火人間......我覺得，對文化的理解與表達太過于簡單和直白了。從此地到彼地，所見者大同小異，都是商業(yè)旅游的統(tǒng)一制式，是一種庸俗、瑣碎的繁華。即使有地方能夠因地制宜地植入一些本地的歷史文化符號，在盛大的商業(yè)旅游的喧囂下，也多半被忽略和淹沒。文化讓位給了商業(yè)。

歷史上，除了核心的運輸功能外，運河還有軍事、水利、興市、巡游、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等諸多功能。不同時期，這些功能的作用和影響是有差異的。

在一些學者看來，運河的軍事和對外交流的功能在今天基本已經(jīng)消亡；比較穩(wěn)定的功能主要有水利、興市、交通運輸?shù)龋煌瑫r有一些功能正在逐漸增強，比如文化承載功能、休閑旅游功能、生態(tài)環(huán)境功能等。“喚醒”工程，可能要同時實施在比較穩(wěn)定的和逐漸增強的那部分功能里，尤其后者，也就是當下各地尤為重視的運河文化帶建設。

文化帶建設的確是當下運河發(fā)展最可行也最可長久的發(fā)力點。唯其可行與長久，更須從長計議。在文化帶建設中，既要有對運河整體價值的考量和呈現(xiàn)，又要突出本地特色，科學地把運河對本地歷史和現(xiàn)實的重大影響充分地體現(xiàn)出來，而非千人一面，只借著運河的資源，把具有特殊歷史和文化內(nèi)涵的一段河道簡單地做成旅游和商業(yè)的基地。

這些年走過的運河沿線，發(fā)現(xiàn)當?shù)卣牧舛喟牖ㄔ谟布ㄔO上，重建和裝修運河古鎮(zhèn)，打造游樂場和商鋪。那些復古的建筑于當?shù)睾瓦\河而言，僅有一個經(jīng)不起推敲的“古”字。你很難在那些“古”中看見與此地相對應的“古”，你看不見它們曾對該地產(chǎn)生過怎樣的作用，尤其文化上的影響。“古”只是泛泛的舊，千篇一律的舊，而非對當?shù)貧v史的有效還原。

經(jīng)過這些地方，我常遺憾，在這些文化帶建設中，看不見此地運河史上曾出現(xiàn)的具有符號價值和代入感的人文景觀。而這些獨特的人文景觀和史跡，理當作為細節(jié)融入到文化帶的建設中，移步換景，總會見到諸多有效的提示：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一路認真走下來，你便理解了這一方運河岸邊的人是如何走到了現(xiàn)在，又為什么只能走成現(xiàn)在的模樣。運河文化帶應該是一段高度濃縮的、與運河相關(guān)的本地史志與生活志。當然，在這樣一個“運河與人”的局地史志中，也要草蛇灰線地暗含一條京杭大運河之于整個中國的影響和意義。風物流轉(zhuǎn)，人員遷徙，不管你有多鮮明巨大的局地特性，你也只是滔滔大河北上和南下間一直在相融相合的有機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