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峨山出發(fā)，九十五公里

一級高速，一路無限風(fēng)光

一個小時，安全到達(dá)元江

今天，我們要去的地方

是一個名叫那諾的哈尼山寨

我不知道，那諾在哪里

陌生的那諾，像躲藏在

迷霧中的美女，讓我捉摸不透

午飯剛結(jié)束，一群人

在酒店大廳里，大聲談?wù)撝?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list-style-type: none;outline: none !important;">

元江壩子的氣候。其實(shí)

臉頰上如雨滴落的汗珠

早已告訴我們，在這里

身上的衣服都是多余的

有人坐到我身邊，小聲地說

“那諾是個遍地詩意的地方

在那里，你將會欣賞到很多

詩意地展現(xiàn)在眼前的景色

和快樂地生活在詩意里的人們”

出發(fā)前，我的朋友很興奮

竄來竄去，不知道他在尋找什么

看他焦急的身影不停地在眼前晃

我想起了童年時候看過的一場

貓和老鼠的游戲。我不想告訴他

此時此刻，我想起了什么

興奮的人，容易忘記煩惱

悲傷的人，回憶不起快樂

上車后，一個身著哈尼盛裝的女孩

飄然落座在我旁邊的空位上

我的朋友，笑瞇瞇挨著她坐下

原來，他剛才是在尋找

一朵消除旅途疲勞的花

車子離開熱浪翻滾的元江壩子

像一匹善于奔跑在崎嶇山路上的馬

載著我們爬上了一座云霧繚繞的大山

我身邊的女孩，已經(jīng)用

燦爛的笑臉，暗示過我?guī)状?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list-style-type: none;outline: none !important;">

不要板著臉，不要拒人千里

我不是害羞，不是不想親近美女

我只是不想在朋友面前

輕易暴露出男人一生都改不了的

見不得美女的劣根性

女孩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突然伸出雙手，托住我的下巴

一雙美麗的眼睛凝視著我，說

“阿哥，你看見了什么

你看見哈尼山上的神靈了么

聽說你是個詩人，我看一點(diǎn)都不像

倒像一個臉上沒有笑容的畢摩”

我真的什么也沒有看見

我真的一點(diǎn)不像個詩人

但我還是大吃了一驚

女孩這一舉動，使我發(fā)現(xiàn)了

一個多么懦弱和虛偽的自己

一個多么可憐和猥瑣的自己

我的朋友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女孩的問話，他一直呆呆地

透過車窗玻璃，觀察那些

云霧繚繞的山峰，好像

哈尼女孩和我，即使說點(diǎn)臉紅的話

他也只會傻笑，或者偷偷地樂

我重新?lián)崦艘幌伦约旱哪橆a

告訴哈尼女孩：“其實(shí)，我身邊

現(xiàn)在就有神仙，是你的美麗

使我相信了人間真的有仙女

我不說話，不是因為我不快樂

是因為你是仙女，我才不敢開口”

在哈尼女孩歡快清純的笑聲中

我們的車子爬完了九曲十八彎

在山峰與山峰之間，一路奔馳

我看見公路兩邊的哈尼人家

都在殺豬宰羊，凄厲的叫聲

飄蕩在神仙居住的高山

一些生命，屠殺另一些生命

在生命結(jié)束的嚎叫中

獲得欣慰，似乎這就是

一種原始而抽象的潛規(guī)則

女孩說：“就在明天，我們哈尼人

要過年了，所有的神靈

都會來參加”

我說：“我現(xiàn)在真想成為

你們請來的神靈當(dāng)中

一個最受歡迎的神靈”

車子雖然顛簸得厲害

女孩的笑聲，使我忘記了

生命中的所有煩惱和憂傷

“你現(xiàn)在就是我請來的神靈

在過年期間，你不能離開我

在過年之后，你不愿離開我”

篝火熊熊燃燒的夜色中

我們喝完了最后一碗酒

哈尼女孩依偎在我身旁

在篝火的映照下，她變成

一朵讓我怦然心動的鮮花

此時此刻的我，物我兩忘

飄飄欲仙，恨不得馬上成為

一個鉆進(jìn)她靈魂里的神靈

我的朋友，早已醉眼朦朧

不知身在何地，大聲地吼叫著

哈尼人家的酒，只會心醉

不會身醉，是他喝到過的

天底下最美最烈的好酒

我不想管他，我非常明白

現(xiàn)在的我，只能管好自己

我不想讓身邊這朵鮮花

受到任何人的傷害

文藝演出，在公路邊的場地上

場地下面，是懸崖峭壁

好在沒有多少人知道

好在哈尼女孩沒有預(yù)先告訴過我

冷冷的月亮，懸掛在身后的山頂上

暖暖的月亮，掉進(jìn)了女孩的眼睛

我已經(jīng)忘記身邊還有很多人

拉著女孩的雙手，越來越緊

迷迷糊糊中

我仿佛看見了一群仙女

悄然飄落在身邊，然后

牽著我和女孩的手

緩緩升上了灑滿銀輝的夜空

這時候，我所看見的大地

一片平坦，如夢如幻

森林安詳沉睡，山寨流光溢彩

不知什么時候，有人把我

引進(jìn)了一棟古色古香的樓房里

左邊是哈尼女孩繡滿鮮花的房間

右邊是醉得一塌糊涂的朋友房間

此時此刻，我感覺里的那諾

成為山神、水神、樹神、天神、地神

眾神共同載歌載舞的世界

我聽見石頭和山風(fēng)在歌唱

我聽見夜鳥和天空在交談

我聽見溪流穿過原始夢想的聲音

皎潔的月光下，婆娑的樹影

復(fù)活出無數(shù)神話

虛構(gòu)出無數(shù)傳說

哈尼女孩，就在我隔壁房間

她睡得多么甜美，猶如躺在

母親清澈透明的懷抱里

而我的朋友，正在鼾聲如雷

他應(yīng)該沉入了世外桃源

他應(yīng)該夢見了人間仙境

車子離開那諾的早晨

我心里蒙上了一片陰云

一個喧鬧的世界，又將

出現(xiàn)在眼前，就像一個噩夢

不停地闖入寧靜的夜晚

然而，我只能無奈地面對

我只能把所有的祈禱所有的祝愿

默默地獻(xiàn)給每一個明天

獻(xiàn)給哈尼女孩甜美的夢

最近幾年來，我越來越

不敢面對故鄉(xiāng)的大山

每當(dāng)路過，或者突然想起

故鄉(xiāng)，我的心就會感到疼痛

我一生像戀人一樣熱愛著

并且時常溫柔地出現(xiàn)在夢里

滿眼綠意，松濤滾滾的

故鄉(xiāng)的大山，如今，就像一個

蹩腳的理發(fā)師，躲在黑夜里

胡亂剃過一次長發(fā)的陰陽頭

到處刺眼地裸露著血紅的肌膚

每次回到故鄉(xiāng)，我都低頭走路

生怕眼睛被那些光禿禿的裸地

深深地刺痛，刺出淚，刺出血

我只敢在看不到一個樹影的

路面上，仔細(xì)地回憶和尋找

那些曾經(jīng)在我的生命里

曾經(jīng)在我童年的苦難中

獲得過自由和夢想的森林

我真的不敢抬起頭，一看見

大山上那些裸露著血紅的土地

我的心就疼痛得說不出話來

我痛恨那些斧頭和電鋸

但我也知道，應(yīng)該譴責(zé)的

不是斧頭和電鋸，這些

不會說話的東西，我是

不能怪罪它們，它們的存在

絕對不是它們的錯誤

千百年來，祖先總是告誡我們

山上的每一棵樹，都有著

神靈保護(hù)，森林，就像是

我們山里人的救命恩人

山上沒有了樹，沒有了森林

山箐里哪來潺潺流水

自古以來，山寨的幸福和快樂

靠的就是，從樹根里一滴一滴

擠出來的山泉水，那些山泉水

猶如流淌在我們身體里的血液

可是，如今我的家鄉(xiāng)，再也

看不見滿眼綠意的森林

再也聽不見潺潺的流水

而人們還在不停地詛咒著

老天爺不下雨，好像地上的水

都是老天爺，狠心地收回去了

只有我的母親，非常愧疚地

當(dāng)著我的面，輕輕嘆著氣說

你們把山上的樹都砍光了

水從哪里來，不要怪罪老天爺呀

要怪罪的，永遠(yuǎn)是你們自己

故鄉(xiāng)啊，回到你懷抱的時候

我不愿意低頭走路，不愿意

山風(fēng)拂面吹來的時候

感覺不到春天的氣息

不愿意站在枯竭的山泉邊

讓你感覺到我心里的疼痛

不愿意讓那些裸露著血紅肌膚

遍體鱗傷的大山把你包圍在

難以訴說的歷史的蒼涼之中

我只想看見蒼茫無邊的林海

我只想看見波光粼粼的梯田

我要告誡那些，只知道

整天詛咒老天爺?shù)娜藗?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list-style-type: none;outline: none !important;">

再也不能閉著眼睛說瞎話

請趕快放下手里的屠刀

哪怕已經(jīng)無法立地成佛，也要

為自己的今天，為故鄉(xiāng)的明天

為永遠(yuǎn)的后代子孫，醒醒吧

站在即將成熟的玉米地里

父親就變成了一株

長得最矮小的玉米

父親一輩子和玉米打交道

看著長勢良好

像列隊接受檢閱的士兵

整齊地排列在地里的玉米

他會有意無意

咳嗽幾聲

然后，抬起頭

看一會兒

那些飛過天空的鳥兒

從播種到收獲

父親都覺得時間很短

最煩惱的是

玉米成熟的時候

他每天都要想盡一切辦法

使出殲滅入侵之?dāng)车膽?zhàn)術(shù)

對付那些出沒無常的松鼠

到了夜間，還要

布下天羅地網(wǎng)

守衛(wèi)一年來的勞動成果

當(dāng)黃燦燦的玉米

掛滿房前屋后的土墻

父親喜歡靜靜地坐在

門前那塊灼熱的石頭上

微笑著吸上一陣煙

然后，圍著房屋轉(zhuǎn)一圈

然后，坐回到石頭上

閉目養(yǎng)神，旁若無人

這時候，父親變成了

一個沉浸在記憶的云霧里的孩子

來到平原，茫然回頭一看

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的群山

已經(jīng)逐漸淹沒在

一片忽明忽暗的淚雨里

什么都沒有帶走

什么都無法帶走

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撒野的時候

我是一只出沒無常的野兔

現(xiàn)在，在故鄉(xiāng)眼里

我是一片旋轉(zhuǎn)著飄落的葉子

我終于感覺到

埋在思念里的故鄉(xiāng)，越來越沉重

但它不是，默默無語的石頭

在日夜盛開的花朵里

呼喚，成為它永遠(yuǎn)的疼痛

我終于感覺到

埋在思念里的故鄉(xiāng)，越來越飽滿

但它不是，自我膨脹的云朵

在南來北往的風(fēng)聲里

失眠，成為它永遠(yuǎn)的牽掛

什么都沒有帶走

故鄉(xiāng)在我心里越來越沉重

我不是冬夏遷徙的大雁

南來北往，雁鳴日出日落

我不是忽明忽暗的星辰

長空萬里，星光閃爍大地

我是從群山來到平原的旅人

只希望，站在平原

一回頭，便可看見

笑容可掬的故鄉(xiāng)

我們在黎明前出發(fā)

在百鳥歡唱之前

像一對逃離風(fēng)暴的鳥兒

逃離煙霧彌漫的城市

在沉靜如水的夜幕下出發(fā)

我們在最后的星辰

墜落在我心中的女神

依瑪清澈明亮的雙眸時出發(fā)

我們要前往的地方

是個只存在于傳說

名叫鷹巢的山寨

聽說，那里的神話像鮮花盛開

那里的風(fēng)景像人間仙境

每一陣風(fēng)過

都留下飛翔的夢想

我們無法預(yù)測前面的路途

如何遙遠(yuǎn)與艱險

也不敢去想象鷹巢的模樣

如何神秘與飄忽

讓我始終充滿自信的

還是我心中的女神

依瑪?shù)南蛲宦窌惩o阻

天亮之前，我們不曾說過一句話

與這條沉寂的山路相比

我們的心，更沉寂

我知道，現(xiàn)在的鷹巢

應(yīng)該是神話的化身

而神話應(yīng)該是鷹巢的歸宿

我們打算在太陽升起之前

到達(dá)鷹巢，然后用第一縷陽光

驅(qū)散覆蓋在鷹巢身上的歲月的塵埃

山路上，布滿野獸留下的足跡

那些足跡，整齊劃一

朝著一個方向延伸而去

仿佛朝圣者留下的印痕

越過九九八十一條深箐

翻過七七四十九道山梁

我們終于看見了一片

七彩云霞籠罩著的密林

我們還看見了一群

穿梭在七彩云霞里的蒼鷹

我心中的女神依瑪

突然大叫了一聲

“啊，那里就是鷹巢

那里就是我們尋找的鷹巢”

山風(fēng)開始變得溫柔

旭日即將騰空而起

我們抓緊了時間

我們加快了步伐

可是，非常奇怪

無論我們?nèi)绾巫汾s

總是無法走進(jìn)那片

七彩云霞籠罩著的密林

它始終和我們保持著

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有幾次，我們都看見了

若隱若現(xiàn)的紅墻碧瓦

看見了裊裊炊煙

仿佛還聽見了雞鳴狗吠

然而，我們無法接近它

無法看清它的真實(shí)面目

哦，這就是神話里的鷹巢吧

也許，如今的鷹巢

只存在于遙遠(yuǎn)的神話了

時間已經(jīng)把它與人類

阻隔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接近它的時間

我們已經(jīng)成為不受歡迎的人

一個化身為神話的山寨

神話最終成為它的歸宿

它用它的圣潔

它以它的自然

別了我們

這就是神話的神秘和輝煌

這就是人類的恥辱和悲哀

一棵樹與另一棵樹之間的距離

越來越遠(yuǎn)，它們中間

原本沒有空地，萬千年來

它們的老祖宗親密無間地生長在

屬于它們自己的大地上

可是，現(xiàn)在的它們

顯得非常孤苦伶仃

被拉開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

手挽手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

狂風(fēng)來了，無依無靠

暴雨來了，全身顫抖

它們原本從小就很自卑

因為天生一副佝僂的身驅(qū)

有幸存活下來

不知道這是應(yīng)該高興還是悲哀

它們一邊懷念著早已消失的

那些高大挺拔的同伴

一邊誠惶誠恐地等待著

即將到來的蒼老

在我的家鄉(xiāng)

人死后，都說“上山去了”

這不是指哪一座具體的山

也不是指那個人真的上山去了

這是活人對逝者的尊稱

是一種微妙得欲哭無淚的表達(dá)方式

一句“上山去了”

表面上清清淡淡

含義猶如冬日里的暖陽

寒冷，傷悲，懷念，追憶

又有一絲絲無語的安慰

每當(dāng)我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

一聽見某某人“上山去了”

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心里一陣茫然

仿佛一片烏云飄過晴朗的天空

曾經(jīng)的音容笑貌

曾經(jīng)的舉手投足

更加活靈活現(xiàn)

“上山去了”

一句多么深刻而又清淡的話

表達(dá)出來的含義

讓所有活著的人

陡然感覺到

人，活著真好

峽谷里的飛鳥

還在斜陽里飛來飛去

而且越飛越高

它們飛翔的身影

固執(zhí)地挽留著晴朗的天空

挽留著桃花盛開的峽谷

然而，悄然無聲的夜色

正在大面積彌漫開來

偶爾響起的幾聲蛙鳴

在穿越斜陽的過程中

顯得美妙無比

峽谷里的飛鳥呵

在斜陽里越飛越高

它們是不是在擔(dān)心著

這個黑夜過去后

明天是否還會迎來

一個陽光燦爛的天空

是不是擔(dān)心著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

將它們的家園摧毀

哦，飛鳥挽留著斜陽

我們又該挽留什么呢

有誰知道

這個世界

是否真的值得

讓人如此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