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 花

我曾目睹過一樹梨花凋落的過程

在寂靜的暮春時分

一枚花瓣突然落下來。然后是

第二枚，第三枚

我曾趴在墻角觀察過一群遷徙的螞蟻

在童年的村莊

它們排著整齊的隊伍，浩浩蕩蕩

從低處遷往高處

就在昨夜，

我夢見在田野里勞作的母親

她有年輕的臉龐，清淺的酒窩

兩個孩子曾在她出門前，異口同聲地

保證過：

不下河抓魚，不上樹掏鳥窩

后來，更大的那個孩子，

蹲在灶前烤紅薯

柴垛突然失火。兩個孩子在哭

母親推開了院門。矮墻外

天空開始下雨，螞蟻還在遷徙

梨花還在凋落

烏 鴉

夜讀阿信《那些年，在桑多河邊》

讀到他此般描述烏鴉：

“與一只烏鴉的隱疾對應(yīng)，

我多年的心病，是不能陪它

一起痛哭。”

我曾在七月的清晨，在夜宿的廬山山頂

遇見過烏鴉（哦，不僅僅是一只）

它們盤旋在蘆葦叢中，琉璃瓦屋頂

發(fā)出“啊，啊，啊……”的叫聲

我從一場夢里驚醒，赤著腳

透過窗簾的縫隙，數(shù)了數(shù)

哦，一共有二十三只

體積龐大，羽毛光滑

那黑色的閃電，

那突如其來的旋風(fēng)……

此后一整天，我并沒有開口談?wù)摓貘f

“當(dāng)你看見了烏鴉，

記住千萬不要驚動它……”

我的外祖母，猶如村莊里的先知

這些來自童年的教育，讓我多年以后

仍然心存敬畏。仍然忐忑于

一群烏鴉，同時出現(xiàn)的深意

往 事

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汩汩的河流

村莊，屋頂，炊煙，嗩吶，白骨

以及衣衫單薄的外祖父

我不能夠回頭，往事分崩離析

船舶靠岸的夜晚，每一個夢

都充滿了不可預(yù)知的危險

他走遠，天堂里沒有篝火和木柵欄

北 方

有沒有一個夜晚

可以讓我們銘記一生

有沒有一盞孤燈

可以照亮迷茫的前程

有沒有人替我在風(fēng)中憑吊

哭泣，腐朽，或是生長

河流仍然在靜寂中流落

山川仍然在安詳中存活

那無邊的高空啊

有疲倦的皺褶

瞬間的凝固我們只身前往的北方

曾在我的記憶里

落滿金黃

冬 日

樹葉掉光之后，所有的樹木

都是灰色的。雀鳥也是

它們站在光禿禿的樹枝上

一站就是半個下午

它們沉默的樣子

很像我年邁的祖母

祖父去世后

祖母依舊住在

華西路那棟老房子里

我有時去看望她

會看見她獨自坐在

祖父生前常坐的那把藤椅上

擺弄一只老式手表

“這只手表是那年在香港

他買的禮物……”

“我們在一起六十多年，他怎么能

一聲不響，就先走了呢？”

她忽然低下頭

哭紅了雙眼

好久不見

他來看我。在雨天

北風(fēng)吹落枯枝，雨聲包圍雨聲

炊煙鋪滿黃昏的屋頂

我甚至聽到了樹林里的鳥鳴

聽到了他開口說話的嗓音

其間還有一兩聲輕輕的咳嗽聲

在夢里，我終于如愿以償

那雙溫?zé)岬氖郑瑥膩頉]有松開

那張熟悉的面孔，依然飽含深情……

回憶忽然變得如此艱難

一陣風(fēng)吹落一些枯萎的葉子

我們站在樹下

我們看不見彼此的眼睛

在杭州

西湖、雷峰塔、靈隱寺，它們埋藏在

四年前我們還不曾相遇的

回憶里

如今我的年輕目睹我的蒼老

我的荒蕪碾壓我的豐饒

而我此次居于城郊

我已失去沿途拾撿回憶的

樸素愿望

我能和你談?wù)摰?/p>

是那些啜飲雨水的湖泊

黃葉散盡的垂柳

那天校園安靜

小路柔軟

我們在雨中，走了很久

秋 天

你走以后，秋天開始落葉

一片一片，從枝頭凋落下來

和所有的落葉一樣

我也逐漸習(xí)慣了分離

其實，我曾企圖離你更近

就像深夜的火車，沿著既定的鐵軌

在你耳邊轟鳴。就像那天的果園

散發(fā)出迷人的香氣

現(xiàn)在，還是讓我來說一說

那些秋天的馬蘭花吧

它們在秋風(fēng)里

開得很好。領(lǐng)路的老人

走在山路的最前面，他的背影佝僂

他的皺紋很深

我跟在他身后，開始想念那些

流淌的黎明和黃昏

如果這個時候，能有一場雪

落下來。我也許就會站在積雪里

再一次，深深地

抱緊你

枯 荷

落日之后。這是我們途經(jīng)的

第一場雨

蜿蜒的小路，閃爍著

濕漉漉的光芒

起伏的群山，透著光

暮色中，我試圖靠近一畝方塘

哦，那靜默的，戰(zhàn)栗的

完整的，破碎的——

是些什么

讓我再靠近一些吧

我已隱約聽見

她在雨中的囈語

我羞于表白，也無力對抗

我至死，也不帶走一絲悔意。

深 秋

那些我原本以為

不再在意的

如今又擁有了

完整的輪廓

我聽見風(fēng)雪走失的聲音

來自我們無比熱愛的遠方

我看見一張模糊的臉

穿過剛剛驚醒的魚群

一封白茫茫的信

源自陌生人的嘴唇

我們途經(jīng)的小路

在冷風(fēng)中沒有終點

我的左腳

總是跟不上右腳

消逝的時光

永遠無法消除那些痛楚

我們似乎又回到了最初：

那年深秋

我們的眼睛

隔著漫天的雨霧

重 逢

當(dāng)我重新讀完

給你的第一首詩時

為什么竟會無端落淚

這其間有多少長夜

你是那個

給予我月光和曙色的人

如今銀杏樹的葉子還沒有落完

秋天還沒有走遠

一場虛構(gòu)的重逢

在空蕩的白紙上得以呈現(xiàn)

如果衰老的秋風(fēng)

擁有一顆善良易碎的心

如果欒樹的果實

迅速落滿黃昏的水邊

如果這人世間所有的愛

可以恒久一些……

你的笑容，還會不會

被陌生的我所遇見

林珊 1982 年生，江西贛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6 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詩歌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中國詩歌》《星星》等刊物，入選各類詩歌選本，出版詩集《小悲歡》；曾參加第四屆《人民文學(xué)》“新浪潮”詩會，獲2016年度江西詩人獎、第二屆“詩探索·中國詩歌發(fā)現(xiàn)獎”、第17屆“詩探索·人天華文青年詩人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