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創(chuàng)作
2019-07-25 15:21三
木惹和爾坡之間的恩怨,澤林也知道一些,但背后他們究竟如何,還真不好說。有著上千年歷史的山村,明里暗里的人事,盤根錯節(jié),不是誰都捋得清楚的。昨天晚上,他和爾坡對話時,隱隱約約感覺到,爾坡旁邊好像就有人,在和他湊耳朵,出主意。旁邊有人,也正常,誰沒有個三朋四友。爾坡旁邊那人,就算是他的性伴侶,就算他們正摟摟抱抱,也無可厚非。但他就是覺得,爾坡背后,還有隱情,說準確點,爾坡不應(yīng)該那么窮。
再就是,爾坡身后晃動的那片建筑和湖泊,他太熟悉了。
澤林趁村上的人都回家后,在村委會的檔案柜里,找出爾坡的所有材料,認真看了一回。這些材料,他查閱不下數(shù)十遍。但看也白看,那種在黑與白之間,沒有任何溫度的表格,不可能有任何蛛絲馬跡。他在老木凳上坐下來,看著門外的重巒疊嶂發(fā)呆。老對一個人懷疑,懷疑來懷疑去,澤林甚至也懷疑起自己來。
有必要自己親自出馬,澤林暗下決心。這樣足不出戶、紙上談兵,分明就是作風(fēng)漂浮,根本干不好事的。
村民們該拆的房,拆了。該進的建筑材料,也在進了。有幾家已經(jīng)開始挖填基礎(chǔ)了,村子里有了轟轟烈烈的樣子。這就對了。如果不出意外,村里的房子,年前是能夠完成的。澤林稍微放心。他和木惹商量了一下,就給縣里扶貧辦請了假,說家里有急事,想回去一下。澤林除了逢年過節(jié),其它時間很少回家,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都清楚的,連連同意。澤林下來一年多,之前每次回家,都是先走路到集鎮(zhèn),再坐車到縣城,再買票,坐長途客車到鷗城車站,再打車回家。要是木惹有空,他也會騎摩托送上一程。現(xiàn)在不走到集鎮(zhèn)了,在村口就可上車,平坦坦的水泥路,端碗水喝,也灑不了多少。爽!彎道是大些,扭麻花一樣。但這正常,沒有彎道,還叫大山?還叫金沙江峽谷?
澤林出門時,找了一套建房申請表,還有一盒印泥,揣上。木惹要用摩托送他,澤林堅決地擺擺手。木惹肩上的擔(dān)子夠沉的了,他不能耽誤木惹的時間,也不能給基層添麻煩。木惹習(xí)慣了他的脾氣,不再堅持。木惹有些欲言又止。澤林笑:
“有啥就說,別老是馱馬放屁。”
負重的馬,被壓出的屁,自然是吞吞吐吐。澤林這樣說,木惹沒有覺得是批評,相反親切。他是請澤林幫助向上邊問問,都當(dāng)了十多年的村主任了,可不可以轉(zhuǎn)正了?他干工作得到的各種獎狀,至少有二十個。木惹還說,他自學(xué)的本科文憑,也已經(jīng)到手了。
這個木惹,真是不錯,在基層一線的干部,要是都像他,脫貧的事就不是難事。澤林安慰他:“一旦有,我第一個推薦你。”
木惹說謝,馱著一個村干部,油門一轟,進村去了。
木惹想上進,這是對的。別說他,就是澤林這把年紀,也不是沒有夢想。澤林坐上客車,閉上眼睛,亂七八糟的事情跳了出來。
澤林今年四十八歲,再過兩年就是知天命的年紀。在單位,已經(jīng)往后靠了。事業(yè)上有成就的人,大多在三十出頭,就已風(fēng)華正茂,那時候枝繁葉茂,底蘊十足,要精力有精力,要想法有想法。能吃苦,能受累,睡得著,爬得起,既敢愛,又敢恨,還敢闖。四十歲一過,都已經(jīng)身居要職、權(quán)重位高了。澤林不一樣,這和他的出生有關(guān),也和他的志趣有關(guān)。他的老家,在本省的另一個縣,也是鄉(xiāng)下,交通、物產(chǎn)什么的,比馬腹村強些。家里有幾畝果園,種蘋果,季節(jié)早,銷得快。價格不是很高,但每年都能賣完。父母省吃儉用,有了十多萬的積蓄,也就勉強夠生活了。妻子在的學(xué)校不是名校,但也不太差,收入不比澤林少。兒子呢,小時候?qū)W習(xí)不錯,每個學(xué)期都有獎狀,這都得益于妻子的看管,澤林也省了不少心。兒子后來順利考上了省外的一所大學(xué),順利畢業(yè)了。兒子在思想上,受澤林的影響更多些,一直想當(dāng)公務(wù)員。畢業(yè)后就回鷗城,天天看書,天天去考試機構(gòu)培訓(xùn)。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都考了五六年了,大大小小幾十場,歷練成了個考試老兵。每次成績出來,要么差三五分,要么剛好入圍。入圍后還要面試,只要前邊的人沒有啥重大缺陷和重大問題,他就只能出局。老考不上,兒子的信念開始動搖了。他也考事業(yè)單位,但事業(yè)單位也一樣,百萬大軍過獨木橋,還是難。
澤林怕兒子有想法,特意請兒子在小區(qū)旁邊的月光咖啡屋小坐。那種表面休閑其實很莊重的方式,讓兒子有些吃不消。但兒子還算理解他,要爸放心,他會正確對待,啥都要靠自己。看兒子比自己還淡定,他松了口氣,下村扶貧就鐵心了。單位上要求要有一位干部下村掛任扶貧隊長,澤林是正科級,正好。原本,他所在的那個處,有位老同志明年退二線,副處級位置空出來了,排來排去澤林最適合。他如果上了,此生就在這個崗位上定個格,也還過得去,走到哪,別人都不會說他澤林太差。但廳里分管扶貧的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間接地說,要提拔,得有基層工作的經(jīng)歷。這個澤林懂,任何一樣好處的背后,都需要艱苦的努力。輕易到手的東西,要就不值價,要就是誘餌,有利鉤和地雷。澤林是農(nóng)村出生,雖離開土地多年,根子還是在農(nóng)村,和農(nóng)村人沒有多少融不攏的。領(lǐng)導(dǎo)那話不是太好聽,但他覺得家里沒有多大的事了,便一口答應(yīng)下來,單位也有人暗地里笑他。此前,好些次有機會到北京、上海深造,他都沒去,理由是每天要接送兒子讀書,離不得。現(xiàn)在受累吃苦,前途無多,他倒答應(yīng)了。
和季老師正式談起這事時,季老師罵他腦子進水:“是不是要給你掛個副市長啥的?回來再升個廳長?”
這話暗含譏諷。說這話的人,一聽就是天天和雞毛蒜皮那樣的小事打交道,境界大、心眼小。
“幾十年了,天天上下班,吸汽車尾氣,到單位整天畫圖、開會、匯報、審規(guī)劃,暈頭。”澤林撓撓腦殼,“你看,我這久的頭發(fā)又少了些,又白了些。下去洗洗肺,養(yǎng)養(yǎng)眼,多活兩年。”
“翻過五十,想去,領(lǐng)導(dǎo)怕不見得還給機會。”澤林又說。
頭發(fā)白,頭發(fā)少,到了這個年紀,誰都會有。澤林說暈頭,不是一次兩次。不注意的時候,暈了。注意的時候,又躲得無影無蹤。妻子也覺得是個事兒,好說歹說,將澤林拖去醫(yī)院。檢查下來,繳費三千多,單據(jù)幾十張,啥也沒有說清楚,開了幾服中藥,也就不了了之。現(xiàn)在澤林再說,妻子覺得也是。
澤林下了決心,單位也已確定,季老師覺得再作討論,或者阻攔,意義都不大了。修改作業(yè)翻篇時,她抬頭:“去哪?”
澤林說了馬腹村這個名字。妻子沒有聽到過:“你就說在哪個方向。”
“金沙江邊。”
金沙江名氣大。那里山高坡陡,河流兇險,有好幾種少數(shù)民族聚居,富有傳奇。吸引人的是,那河流里黃金閃閃,據(jù)說也有淘金者,只要吃得苦,多少都能撈些上來。季老師每年至少要給學(xué)生講上一兩次金沙江。季老師的紅筆,在作業(yè)本上頓了頓,墨水慢慢沁開。
“你小時候吃過苦,沒事。”妻子鼓勵他,然后又譏諷說,“在家你也幫不了我,連像樣的飯都做不出一頓來,下去還可以掙點伙食費。”
家里要牽掛的,就是房子的事情。房改時,澤林買到了單位最后一套,七十來平米,一萬零點就買下了。一萬多塊錢,當(dāng)時是個大數(shù),澤林也是貸款的。但工資漲得快,沒幾年就還清了。那套房原是一位廳官住的,房改時,每人只能買一套,人家就買更好的去了。澤林和季老師當(dāng)時正在戀愛,季老師正猶豫著澤林的老實,怕跟了這樣的人吃虧受氣。有了這房,算是火塘里添了一把柴,火焰灼灼。等不及了,兩人隨便刷了一下墻,就在里面結(jié)了婚。第二年生了兒子,六斤多,很少生病。澤林對這房子算是滿意,按照老家擇房的標準來看,覺得有人氣,有福氣,風(fēng)水好。便從沒有想到過要搬更新、更寬的房。澤林的精力,都放在了單位的事情上,下鄉(xiāng)搞勘測,在單位做策劃,陪領(lǐng)導(dǎo)上京城作匯報,多年來就干這些。別人買房,他覺得好笑,人生短短幾十年,好不容易存下點錢,就為住新房,住寬點,錢全都拱手送給開發(fā)商,真是愚蠢。回頭看看,偌大的省城,超過三百年的房子,沒有換姓的,居然就沒有。真的沒有。但看到房價飛漲,去年和今年不一樣,春天和秋天不一樣,甚至晚上和早上也不一樣。季老師坐不住了。學(xué)校里的同事,有的住電梯房,有的住海景房,有的住別墅。甚至有的家,兩套三套的有,十套八套也有,隨便一出手,上百萬錢就回來了。這樣一比,自己不就是不會理財嘛?不就是沒有遠見嘛?不后悔才怪。季老師一分析,澤林妥協(xié)了。但澤林和季老師跑上兩回,就覺得累,樓市里水太深了,他無法判斷,也無法抉擇。便和季老師說,你腦筋活絡(luò)些,時間充裕些,你先摸清楚情況,我支持你。工資卡都在你手里,你想咋用就咋用。得到了澤林的支持,季老師到處調(diào)研,摸情況。結(jié)果季老師發(fā)現(xiàn),居然有比買房更來得快的錢。是啥,小額信貸。和季老師搭班教數(shù)學(xué)的小王老師,才工作五年,結(jié)婚一年多,手里就有三百多萬,嚇死人。咋來的?錢放小額信貸公司嘛!那小額信貸公司,給的是兩分的利息。十萬塊錢放進去,一年就是二萬四的利息。如果每月取出,再放進去,利滾利,利息就在三萬以上。房價怎么漲,也沒有這個來的快。澤林表示懷疑,這么高的利息,錢從哪里來?季老師說,她也懷疑過,但公司是把這錢再借給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急用。開發(fā)商每拿項目,錢都不夠用,必須到處找錢來填,也就一兩個月,環(huán)節(jié)打通了,人家就連本帶利還了。澤林知道這兩年房地產(chǎn)的暴利,覺得這種情況存在,有道理,就不再多問。季老師把兩人的積蓄全部取出,送了去。每月的最后一天,季老師預(yù)留的銀行卡上,都會有一筆不少的利息存了進來。季老師說,存上三年,她就可以在鷗城給兒子輕輕松松買套房。如果兒子要是去北京、上海、深圳那樣的城市工作,給給首付,一點問題也沒有。
那種不勞就獲的好事,也就持續(xù)了一年多,意外發(fā)生了。這不,季老師將得到的利息,湊了個整數(shù),給小額信貸公司送去。到了收錢的日子,銀行卡上卻沒有錢再匯進來,季老師預(yù)期收款的手機信息鈴聲,一直沒響。第二天,還是沒有響。季老師擔(dān)心手機壞了,或者移動公司信息發(fā)送遺漏,就帶上銀行卡到自動柜員機上查,還是沒有。季老師又忍了幾天。第五天了,還是沒有。她到小額信貸公司,一問,柜臺前的人連說抱歉,這兩天資金需求量大,調(diào)整不過來,過兩天利息一并算上。季老師心落了下來,走了兩步,回來,想找找當(dāng)時具體聯(lián)系的人。但沒有在,說出去融資了。季老師回來,和澤林一說,一個不祥的預(yù)感跳到了澤林的腦殼里。澤林要季老師全部要回來,越快越好。但是晚了,當(dāng)季老師再次來到小額信貸公司時,鑲有金邊的豪華玻璃門已緊緊關(guān)閉。兩扇門之間,還貼了一張封條。
季老師傻眼了。
小額信貸公司的左邊,是一家兒童服裝店。右邊,是小鍋米線店。季老師問了兒童服裝店的老板娘,那個中年婦女看了看她,說不清楚。小鍋米線店她熟悉,里面的人也熟悉她。此前,她不只來吃過一次。收款的小姑娘告訴她,前天老板被抓走了。這幾天來踢門的,吐口水罵爹罵娘的,怕有幾百人。回過頭去,季老師居然就看到一位頭發(fā)胡須都已花白的老人,走過去,踢了幾腳。大約是把腳踢傷了,便坐下來哭。小姑娘告訴季老師,此前這老人也常來吃米線。據(jù)說他把自己的住房都賣了,把錢給存進了小額信貸公司,自己租房住。一百多萬,就這樣沒了。
季老師沒有忘記她還有課,匆匆趕到學(xué)校。在辦公室,她遇上了小王老師。小王老師一臉寡白,眼睛浮腫,好像才哭過。
季老師心里有數(shù)了。她說:“你沒事兒吧?要不要下班一起走?”
季老師反應(yīng)敏捷,把她和澤林的公積金取出,又借了些錢,在新開發(fā)的湖畔名園訂了一套,交了二十萬的預(yù)付款。不出意外的話,一年后,就能拿到房子鑰匙。照現(xiàn)在這個漲幅,兩年以后,增加二十萬沒有問題,家里比有個不吃不喝的公務(wù)員還強。也不說錢的事情,兒子不管考進哪個單位,總得找個女朋友,總得結(jié)婚,總得抱上個大胖小子。那時候,沒有個房,怎么也說不走。那湖畔名園,位于五百里滇池旁邊,可以曬太陽,可以看海景,可以看每年從西伯利亞飛來越冬的海鷗。澤林很滿意,沒少到那地方蹓跶,看到那樓房,像莊稼一樣,一天天長高,心里真是樂滋滋的。但事與愿違,一年后,到了預(yù)定拿鑰匙的時候,樓房才修了一半。原因是開發(fā)商資金鏈突然斷了。房子成了爛尾樓,季老師哭不出好聲氣來。
澤林清楚,所謂資金鏈斷,其實就是開發(fā)商根本就沒有錢,通過不正當(dāng)手段,弄到了開發(fā)的資質(zhì),便這里借一點,那里籌一點。一邊賣房,一邊修建。金融風(fēng)暴來了,反腐的力度大了,他們弄不到錢,就只能停下來,半途而廢。澤林和季老師攤上了。為了這事,妻子沒少與受騙的人,一起開會,寫狀紙,到市政府請求解決。澤林覺得委屈,覺得難,也覺得無招。這樣的事,對于一個小公務(wù)員來說,太大了。季老師一回家就向他倒苦水,兩人意見略有不一致,季老師就拍桌子打板凳,就哭,就責(zé)備澤林不是個男人,沒有伸出肩膀來,把這個家扛住。澤林有自己的生存哲學(xué)。一家人過得好好的,餓不死,冷不死,為啥非要去想那些不義之財。一個人能扛一百斤,扛八十斤,走起來很輕松。每天能走八十里地,走六十里七十里不就行啦?家里就是因為妻子的決策,將自己的家所能承受的,翻倍地讓自己承受,這樣怎么過!現(xiàn)在反過來做妻子的工作,妻子根本就不聽他的,甚至有要和他分手的意思。分就分吧,要是在一起整天都吵吵鬧鬧,那有啥子意思。但一分手,賬務(wù)也要分攤,憑空多出些無法償還的債,兩人都難以承受。澤林的頭疼,就是在那時開始的。妻子再鬧,他就頭疼,雙手抱緊,縮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
澤林到馬腹村蹲點扶貧前,這個問題還沒有解決。沒有解決,就注定妻子不快樂,所以他得每天晚上給她一個電話,也不說房子,就說自己今天又走了幾家農(nóng)戶,吃了幾個燒洋芋,解決了幾個問題。再問一下妻子今天早飯在哪吃,食堂里菜味道如何,等等。兒子呢,兒子給他的電話越來越少,就是連微信也很少在朋友圈里發(fā)。兒子內(nèi)心的苦,澤林清楚,再這樣下去,他會越來越孤獨的。
澤林好幾個月沒有回家了,現(xiàn)在他想回去。季老師和兒子,和他離開久了,他覺得親情淡了好多,有很多事情必須得溝通。
電話響了。
電話是一個建筑老板打來的。這人澤林見過,從省住建局里直接或者間接拿到過不少的項目,也請吃過幾次檔次不低的飯。反腐的風(fēng)聲緊了,澤林便再也沒有見到過這人。澤林下馬腹村后,他打過一次電話,是請澤林幫他協(xié)調(diào)一個項目。澤林不置可否,那人也就沒有了下文。前幾天,兒子打電話來,說一個企業(yè)的叔叔,要他去他們建筑公司辦公室工作,五險一金,每月底薪五千,此外還有獎金。工作嘛,也不重,每天去打打卡,臨時有些任務(wù)。當(dāng)然,工作做完了,也可坐在辦公室看書。澤林嚇了一跳,這待遇不得了,哪會輕易落在一個小毛頭身上。澤林再問,知道了公司的名字。澤林要兒子先別去,過幾天再說。第二天,那人突然將電話打了過來。澤林手機里有那人的名字和身份,一看,就明白了。
“澤林兄,下基層鍍金,也不告訴兄弟一聲,喝杯送行酒。”
澤林說:“又不是提拔,哪能轟轟烈烈。”
“下基層吃苦,不提拔哪行。”
也不是那樣,哪有下基層就要提拔的道理。當(dāng)然,人家要找個理由贊美一下,也是不好阻攔的。
那人直言不諱,說了需要幫的忙。澤林清楚,那問題很堅剛。硬要動腦筋,絕對是死路。現(xiàn)在的人,執(zhí)紀意識和監(jiān)督意識,前所未有,哪能看著你撈錢而不管不顧。
“讓我想想啊!”澤林沒有一口回絕。
澤林打電話給兒子,兒子等不得,居然去上了一天的班。他當(dāng)機立斷,要兒子下班前把鑰匙之類全部交了,把那些公司里的電話號碼設(shè)置在黑名單里,回家安心看書,電話響了不要接,門鈴響了不要開。做生意的人,見到了利益,個個像蒼蠅見到垃圾,連命都可以不要。機關(guān)上這幾年里,就一直不太平,一個副廳長,兩個處長,都給關(guān)了起來,被這樣處分那樣處分的,就更多了。
兒子聽他的,快刀斬亂麻,行動起來比當(dāng)?shù)难杆伲芸炀桶此囊馑嫁k了。澤林總算放下心來。
到了縣城。澤林去了縣委組織部村干部科,問了問木惹委托的事。基建辦的同志說,調(diào)研報告已經(jīng)往上報送,如果他們的建議被上級采納,木惹這種干部,應(yīng)該是首先考慮的。澤林告辭,直奔縣文物管理所,所長見他來,從文件夾上取下一份文件:
“澤林隊長,你交辦的事,成啦!昨天縣政府辦公會通過了。今天擬向社會公布。”
四
澤林馬不停蹄,再奔鷗城。爾坡和他視頻時,背后的那些爛尾樓,老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澤林給爾坡打電話,沒有接。澤林給他發(fā)了短信:
“爾坡,兄弟,我來鷗城開會。有事相商,抽空,見個面。”
關(guān)了手機,睡了一覺。突然醒,再睡,就到了。下了客車,打開手機,還是沒有爾坡的任何信息。這次在車上晃的時間長,估計是累,到了鷗城客運站,澤林頭疼。他找個位置坐下,長喘。硬邦邦的座位,沒有馬腹村的地埂安逸。澤林摸摸頭的痛處,掏出梳子,從前到后,從上往下,甚至連脖頸,都梳了一遍。總數(shù)梳到三十六,血流通暢了些,舒服了。他把梳子,小心裝回衣兜。
澤林再打電話,依然沒人接。他找個位置坐下,再發(fā)信息:
“主要是想看看你,金沙江邊男人了不起的一面。”
……
發(fā)到第五個短信。爾坡回了:
“你在哪?”
“鷗城。”
“我在深圳啊,怎么見?”
“兄弟,別裝了,我知道你在鷗城。”
“沒……”
“說實話。具體哪個位置?”
“其實你不用來的。”
“是想看看你,說說老家的事。”
那邊停了大約一會,回了:“好吧。見你。”接著就發(fā)了微信地址。
好難。澤林到京城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要見那些國家部委的領(lǐng)導(dǎo),似乎也沒有這么費勁。得到允諾,澤林全身輕松,頭不疼了,他噓起了口哨。在馬腹村是不允許噓口哨的,特別是深夜,據(jù)說會招惹鬼怪,纏身附體。
坐地鐵。坐出租車。坐摩的。回到這省城的深處,居然又坐上了摩的。澤林在鷗城生活了幾十年,對老城片區(qū)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掌心。現(xiàn)在他居然找不到北。摩托在穿過逼仄的小巷,在菜園子的土路上飛奔。這是哪里呀?如果一直走下去,會走到一個什么地方?他居然有些害怕。
澤林掏出手機,看了看爾坡發(fā)的地址。還好,從線路上看去,方向是對的。
摩托迅速穿過菜地,駛過田埂,還有幾個正在拆遷的村莊。費了不少力,算是見到了爾坡。爾坡站在一片偌大的爛尾樓間,臟得像個討口的,遠遠看去,爾坡小得像粒沙子。澤林低頭看看,自己也臟得不得了,人也又瘦又小。爾坡面無表情,目光呆滯,和爛尾樓的某個局部很一致。
“你就是爾坡?”
“是。”
爾坡領(lǐng)著他,走進工地,在建筑垃圾里絆來絆去。爾坡的衣服沾滿了泥,有幾個破洞。一只鞋的底子分家了,用一根紅皮的電線纏了幾道。走一步,鞋子就“撲”地響一聲。
越往里走,越是陰森。這建筑的森林,了無生氣,冷漠無比。讓人恐怖的程度,甚過原始森林和荒漠。澤林站住,不走了。
爾坡回頭:“怎么了?”
“你真是爾坡嗎?”
“懷疑我了?”
澤林打開手機,將先前就存下的爾坡的照片找出,放大。對著爾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又說:“確定?”
“不是。我走了,你去找真正的爾坡。”爾坡說著,轉(zhuǎn)身就走。這爾坡,半斤鴨子四兩嘴,好硬。
澤林追上去:“唉唉,等等!我是得核實一下嘛!不然,一個堂堂正正的扶貧隊長,要是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堆建筑垃圾里,怕會成為今年最大的網(wǎng)紅事件。那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怕影響這片爛尾樓的再動工……”
爛尾樓的深處,墻角。爾坡停下。一堆沒有怎么燃燒的木柴,冒著散亂的煙色。這味臭,和馬腹村的柴疙瘩火無法比,是膠合的木板碎片。旁邊,有個燒水壺,有個污臟的口袋,鼓鼓的,不知里面裝的是啥。
和先前照片上的場景差不多。再看背后的天空,澤林暗暗為自己的判斷點贊。聚神細聽,居然有滇池低低的潮聲。對了。
“你住哪?”
爾坡指了指另一面墻腳。一塊破舊的塑料,蓋著一團烏黑的棉被。
這不是討口的是啥?這個時代了,居然還過著這樣的生活。此前爾坡的印象,被眼前的現(xiàn)實一筆抹掉。這樣的場景,讓他原諒了爾坡此前的撒謊。澤林心里一酸,差點流出眼淚。他鎮(zhèn)定了一下,努力讓自己的喉頭好過些:
“恁難,你還守著?”
“守。不守能咋?”
“跟我回去,種洋芋,種苦蕎,養(yǎng)牛養(yǎng)羊。餓不死的。”
爾坡抬頭看看他,眼皮又耷下。
“回去吧!啊?”澤林看出他。
“不去。”爾坡說。
“回去修房,娶個老婆,養(yǎng)個兒,讀書。”澤林說。
“沒錢。”爾坡說。
還是說錢,錢錢錢,命相連。現(xiàn)在說沒有錢,比在視頻里和短信里更真實些。看這樣子,爾坡說的是實話。要讓他拿出幾萬、十幾萬來修一幢房子,做夢呢。
“想想辦法,咬咬牙,挺過去。”澤林鼓勵他。
“啥都可以想,錢不能多想。想多了,只有去偷去搶了。”爾坡說。
也對,這話像根針,刺得澤林一個激靈。他想起家里那個季老師。
“我們一起想,往正道上想。”澤林說,“知道大伙都有難處,政府考慮了,可以貸款。”
“不貸,貸了也還不起。”爾坡并不給面子。
手機響了。澤林懶得接。是上面催扶貧的進度的吧!是要統(tǒng)計數(shù)字的吧!手機那邊的人,像個機器,生硬、固執(zhí),不知道基層的難處。要總結(jié),要數(shù)字,比閻王爺還催命。他們決策前,應(yīng)該來這些地方看看。煩。
“誰都有困難,是男人,就要面對。躲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澤林說。
手機又響。響到第三次,澤林一看,是兒子打來的。兒子很少給他打電話。肯定有事。
兒子電話告訴澤林,他今天才知道,媽媽為他,操心太多,卻又心愿難遂。媽媽買的那位于滇池邊的房,半年前就沒有往上修了,好像成了爛尾樓。媽媽神色不大好,半夜還起來喝水,自言自語。他很難受。
兒子內(nèi)心的堵,太多了。現(xiàn)在又來了一堵,兇。澤林抬起頭來,看了看眼前黑乎乎的爛尾樓。這樓里的某套房,原本就屬于他們家的。現(xiàn)在看來,真不知道要爛到哪種程度。澤林鎮(zhèn)定了一下,要兒子別婆婆媽媽的,陽剛一點:“男人嘛!”
兒子:“擔(dān)心媽媽有個啥。”
“你媽呀,只要天天上課,保準沒事的。她一忙起來,飯都忘記吃,這些餿事情,難不倒她。”澤林寬慰兒子,一點也不慌。
兒子又說小額信貸的錢的事,要爸爸小心點,相信國家,有錢就存銀行,現(xiàn)在騙子多。
兒子對家里的金融風(fēng)暴有些了解,但沒完全了解真相。這就對了,澤林笑,澤林希望這笑,能通過手機傳遞過去,讓兒子輕松些。于是澤林的呼吸就夸張了些,笑聲也比以往更加爽朗:“你媽心急,想發(fā)財,這人世間,哪有那么好發(fā)的財!輕易就能得到的東西,要就沒價值,要就是有倒鉤。”
釣魚的鐵鉤尖上,有個倒鉤,一旦咬上,別說魚,任何動物要退出來,都難,至少,得付出巨大的代價。有一年,澤林被開發(fā)商邀請去一個天然湖泊釣魚。天熱,就穿了個薄薄的背心。魚漂動了,甩竿,魚沒有釣到,結(jié)果倒將自己的光背鉤住。幾個人上來,弄了半天,才將鉤拔出來。不想他背上給拽個洞。有經(jīng)驗的人告訴他,說桿提早了,魚還沒有吃住鉤。第二次,魚拉上來了,肥肥的,在草地上掙扎。魚太大,澤林用衣服將魚摁住,才去取它嘴里的鉤。魚掙扎,鼓著眼睛,不服氣,而澤林又必須得將他制服。兩相搏斗,各不服輸。最后勝利的,當(dāng)然是人。費了半天力,魚鉤才拿出來,但魚鰓弄豁口,一團肉也被硬生生扯出。那魚鼓著眼睛看著他,一眨不眨,澤林便有了失敗的感覺。澤林后來再也沒有去釣過魚。就是在餐廳里點餐,每次都繞開它。
“幸福需要努力才能換來。”澤林說。
澤林的輕松,讓兒子也松了一口氣。兒子說:“爸,你要是空了,還是回來一趟,和媽媽聊聊。”
這話是對的,看來兒子長大了。澤林說:“好,說不定我明天就回家了。”
澤林又說:“最好還是讓你媽來看看我,我都長五斤肉了。”
“馬腹村肉食多吧!”兒子看來,馬腹村不僅吃牛、羊、豬、雞,肯定還吃馬。
“不是不是,”澤林笑起來,“兒子,心情好,喝口水都會長膘。”
“爸,看來馬腹村,還是挺養(yǎng)人的。”
“肯定啦!天底下,我最喜歡的就是馬腹村。給你說,我越來越覺得,我前世就是馬腹村的女婿,或者馬腹村的兒。欠給馬腹村的太多了,今生得好好報答……”
兒子笑了:“爸,你真逗,你那個馬腹村的人,肯定長壽的多。”
爾坡就蜷縮在不遠的墻角,聽到這些話,內(nèi)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發(fā)呆,黑影中像是塊燻黑的木頭。他一直以為,這些所謂吃國家飯的人,有吃不完的飯,用不完的錢,高高在上,頤指氣使。想不到,他們也有他們的疼。他們?yōu)榱朔浚瑸榱松睿尤灰矔豢鞓贰?/span>
澤林說完,便往回走。他一邊走,一邊搓臉,努力讓自己的臉色更光鮮些。他不希望自己有些晦氣的臉色,讓爾坡看見。不想,澤林差點撞在一個黑乎乎的影子上。澤林嚇了一跳,仔細看,是爾坡。
澤林估計他在偷聽自己說話:“你干嘛呢?”
“尿尿呢!”爾坡往褲子里使勁掏了掏,對著爛尾樓的墻腳,“嘩啦啦”尿了一大泡。他一邊尿,一邊說:“尿死你!尿死你!”
尿完了,爾坡吐了三泡口水,咬著牙說:“黑心爛肝的開發(fā)商,我咒你們,咒你斷子絕孫!咒你無人收尸!咒你永世永代不得翻身……”
“還有,那些放高利貸的、小額信貸的、套錢的,也不得好死!”爾坡嘰哩咕嚕的,又說了一長串。澤林知道,他這是馬腹村少數(shù)民族的咒語。至于咒的內(nèi)容,他聽不懂。
“屙泡尿還嘮叨?下水道有問題呀?”澤林試探他。
爾坡說:“這幢樓的開發(fā)商欠我整整一年的工資,算下來也有兩萬多,一分也得不到。”
澤林擔(dān)心起來:“你的錢也被套進去了嗎?”
“沒有沒有,我這窮光蛋,哪有錢給他套!他們欠我的,是血汗錢!”
澤林也尿了一次。尿光了,人一下子舒服多了。就像肚子里有話憋著,說出來,總是要好過些。
回到工棚,爾坡拖了些木板來,將火燒得很旺。從破口袋里摸出幾個土豆,扔在火堆里。澤林驚訝于爾坡生存的本領(lǐng)。土豆剛煳皮,香味漫上來,澤林的口水直冒。這時他才想起,自己連晚飯都還沒有吃呢!
兩個一邊啃洋芋,一邊聊天。澤林講自己小時候的事,講自己對城鄉(xiāng)建筑的理解,講對馬腹村不同時期的印象。爾坡的臉色有些好轉(zhuǎn),爾坡也給他講自己這些年打工的辛酸,講對馬腹村人的失望,兩人的思想有了些靠近。
夜色慢慢上來,沒有任何燈光的爛尾樓,黑暗得像是回溯到多少個世紀以前。要是真沒有這堆柴火,這里就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了。爾坡有些歉意,說要領(lǐng)澤林出去找個地方住。澤林搖搖頭,說他不能丟下爾坡,說這個夜晚對于他來說,真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了。澤林只有在童年,在老家,才會有這樣的感覺。他不想放棄,他想再感受。
“你那祖上留下來的房子,怎么辦?拆了吧?”
“拆?怎么要拆?”爾坡跳起來,“我就曉得,這是木惹的餿主意!這些年,他就是一直在整我!”
“不是他。拆那老屋,是我的主意。”
“要拆,行!我跟你們拼了!”爾坡臉紅脖子粗,“我就知道,我爾坡在馬腹村,真是沒有立錐之地了。”
“我?guī)状翁岢觯?/span>但是,木惹沒有同意。他告訴我說,那屋里,你供有祖先的靈筒……”澤林說。
木惹站起來,眼睛朝著馬腹村的方向,雙手緊握,眼里噙滿淚水:
“那屋子,他們都用來作牛廄了!”
“我沒有看到牛在里面。相反……”澤林站起來,拍拍木惹的肩。木惹一拐,澤林拍在了生硬的骨頭上。這肩很結(jié)實。
澤林收回手,從挎包里掏出一份紅頭文件:“看看!”
爾坡不理。
澤林說:“縣政府發(fā)的文件,你看看。”
爾坡回過頭來,橫眉怒目:“是要強拆吧!那你們拆吧!”
“不是,你認真看看,這是關(guān)于馬腹村頭人文物保護單位核準的通知。”澤林說,“你不看,我走啦!”
爾坡伸手接過。他的臉色開始平靜,當(dāng)他看完第二遍時,回頭:“真的?”
“紅頭文件,蓋有公章,還假?”
澤林突然想起了什么,打開手機,搜索了一下。好,縣政府的相關(guān)公示出來了。
爾坡看了手機上的公示,臉色轉(zhuǎn)了過來。兩相印證,他長舒了一口氣。
澤林說:“這下,你這祖上留下的房子,修繕、管理就不是你個人的事,是國家的事,是馬腹村的事。經(jīng)費呀,什么的,不用你操心了。”
爾坡點點頭:“對不起啦,我們山里長大的人,就是有個小脾氣。如果連祖先的靈筒都沒有置放的地方,那就真的要完蛋了。澤林隊長,你這樣幫助我,我代表祖先謝謝您!”
爾坡說著,朝澤林深深鞠了一個躬。
澤林忙伸手去攔:“別這樣,應(yīng)該的。”
爾坡說:“我們有三個靈魂。不管走到哪里,其中一個,是必須回到老家的。能守在祖先的身邊,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兩人坐下,有一句無一句地聊。聊累了,就靠著水泥墩子烤火。曙光從那些水泥框架里透進來時,澤林看到爾坡那張疲憊無比的臉。
澤林覺得自己該走了,從包里掏出兩百塊錢,遞給爾坡:
“拿著吧,買袋米,再買一床厚一些的棉被,應(yīng)該夠了。”
爾坡眼里明顯有些慌亂。他伸出的手,縮回。縮回,再伸出。最后,他接住了那錢,手背擦了一下眼睛,紅了。
爾坡心里的那酸,讓澤林也把持不住,哭了。
澤林拿出建房申請表,指著上面的格子,讓爾坡一個空一個空地填,最后簽字畫押。爾坡蓋了手印。爾坡蓋的手印不太清晰。澤林拉過他的手,翻過來看了看:
“這大拇指,得摁重點。”
爾坡雖然摁了手印,好像還是不放心。他說:
“新房可以建,我做夢都想建。但我沒錢,得請隊長支持。”
爾坡還說,如果修,屋里得有客廳、廚房、臥室、衛(wèi)生間,應(yīng)該像城里人的一樣。院子里要有籃球場,有乒乓球桌,要可以唱歌跳舞,可以辦理村子里的事……
“你這想法不錯,”澤林說,“這村民活動場所是有標準的,但標準是上級定,我們不能改變。還有選址,也得大伙商議。你讓修在你家門口,就修在你家門口,那不行。”
“你就定我家門口,需要的錢,我貸款。”這個爾坡,突然有些豪氣。畢竟在大城市打磨過,有些氣度。
“這個,牽涉面大,再議。”
“過兩天我就回來,隊長。”爾坡說,“細節(jié)上我們再商量。”
澤林緊緊握住爾坡的手,笑了。
回到馬腹村,澤林讓木惹通知村委會成員,自己通知了駐村隊員,大家開了個短會。一邊烤著柴火,他一邊講見聞。那老房被列為文物給予保護,大伙非常興奮。說到爾坡,意料中的啊,他活到這一步,真是艱辛。
木惹說:“爾坡的房,他同意修了,我心頭的石頭就落地了。但一些具體的事情,還得他來定才行。他一旦同意,修建的事,這樣辦吧,我家不也正要修嗎?購材料一起,請小工一起,最后分開結(jié)算,除了政府補助的,差多少,算他欠我。以后有了,再還。”
“村里有幾個年輕人也答應(yīng)支持一點,這樣算下來,差的就不多了。”有人說。
電話鈴響,是季老師打來的。
“老公,你幫我找個裝修工。和你關(guān)系好、靠得住的那種。”
“干嘛,房子到手啦?”
“……沒有,我就是想維修一下。”季老師支支吾吾。
“是水管漏水,還是衛(wèi)生間堵塞?等我回來……”
“小問題,哪要你這樣的領(lǐng)導(dǎo)操心,我自己就搞定。”
“這樣,網(wǎng)上找找,或者到新房的樓盤門口看看,那里的廣告,多的是。”澤林突然想起,“兒子整天看書,也悶,讓他處理好了。”
爾坡家的老房子,還真就成了縣級保護文物。縣文管所所長親自下來掛牌,并批了十萬塊錢,找來有修繕文物資質(zhì)的施工隊,加班加點,半月后就完成了。澤林將縣里的網(wǎng)站上的消息,轉(zhuǎn)給了爾坡。
幾天后,爾坡回來了。他背著一個很臟的行李袋,一搖一晃。一看,就是還沒苦到錢的那種。木惹不說,但內(nèi)心里,看到這個老同學(xué)辛苦多年,還這個屌樣,內(nèi)心難受。
爾坡圍著老房子轉(zhuǎn)了三圈,進屋,對著靈筒行了大禮,嘰里咕嚕說了些祝愿的話。他心情不錯,主動和澤林、木惹幾個握了手。他來的目的,是把建房的位置,當(dāng)面確定下來。這沒啥說的,新房的基腳,就在老房子的旁邊。看樣子,爾坡很在行,在院子里規(guī)劃了他所想要的那些籃球場、乒乓球桌,旁邊居然還要有一間圖書室。
澤林委婉地說:“這當(dāng)然是好,我也在想,找一塊地平整一下,作為村民的活動場所。你能這樣想,當(dāng)然更好。但全村人使用的,場面得寬。還必須得立項,向上申請經(jīng)費。”
爾坡說:“我貸款來修。”
“貸款?沒有指甲,就別攬蒜來剝。”木惹語重心長地說,“爾坡,住房的修建,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差欠的,澤林隊長幫你協(xié)調(diào),先墊。只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古規(guī)常道,不可食言。”
“照我的辦,要多少,我去借就是。欠大伙多少,我會還清,不給大伙拖累。”爾坡說,“對著祖先的牌位,說了假話,天會怒,雷會劈的。”
爾坡背著破包走了。半天后,他又回來了。一走進村委會,就從臟口袋里扯出一大捆錢來,扔在木惹面前:
“木惹主任,這是我借來的三十萬,交給村上管理使用。一定要當(dāng)優(yōu)質(zhì)工程來做。做好了,我們前嫌盡釋,我也不再恨你。”
“你……”木惹臉都嚇白了,“你這不是偷來搶來的吧?”
“屁話!對著天神恩梯古茲發(fā)誓,我爾坡頂天立地,我窮,我慫,但我爾坡為人處事,還從沒有半點鞋歪腳錯!”
澤林內(nèi)心明晰起來,內(nèi)心的石頭,咯噔落地。他的感覺,是對的。他點點頭:“嗯,木惹主任,給他寫個收條吧,工程完了,再結(jié)算。”
爾坡電話響了,鈴聲居然是張也的《走進新時代》。爾坡和那邊說了幾句,好像是有人家要裝修舊房,很急,需要盡快安排,做不做?
爾坡說:“不管新房舊房,只要有生意,都做。”
爾坡回到老屋,給祖先的靈筒行了個大禮。一轉(zhuǎn)身,屁顛屁顛地走了。
木惹湊在澤林的耳朵邊,小聲說:“爾坡皮膚很細嫩,掌心里也沒有繭。我擔(dān)心他這錢……”
澤林笑,卻不說話。
三天后,兒子打電話過來:“爸,媽媽怎么要拆屋里的裝修呀?一大早,她讓我到公園里看書。等我回來,整個屋子里被敲得亂七八糟。”
澤林嚇了一跳:“媽媽怎么說的?”
“她說檢修一下,水管爆了。”
水管爆了,就修水管,整個屋子弄得亂七八糟,肯定有問題的。澤林把電話給季老師打過去。季老師沒有接,澤林就一直打。第五次撥號,總算接了。那邊傳過來的聲音里,真的有重錘敲打墻壁的聲音、電鋸切割木頭的聲音、鐵鏟攪拌混凝土的聲音。季老師拿著手機走了很遠,雜亂的聲音沒有了,季老師就小聲說:
“老公吶,我們家這房,當(dāng)年是一個老領(lǐng)導(dǎo)退出來的,你還記得嗎?”
“記得。”
“老領(lǐng)導(dǎo)離開時,沒有翻修過吧?”
“沒有。”
“你還記得,前年最火的那部電視劇嗎?”
“哪部?”
“《人民的名義》呀!里面不是講到,那些高官,錢太多了,不敢用,或者用不掉,都砌在墻里了。”
澤林恍然大悟,哭笑不得:“老婆,千萬不能往那方面想。眼下的官員,不是個個都有錢,更不是個個都是貪贓枉法的。更多的都是公仆,和你我一樣……”
大約是有人喊叫。季老師說:“沒你的事,你別管,下次你回家,家里就是個新家了。”
“買不起新房,裝修一下,總可以吧!”季老師說完就掛了,澤林舉著發(fā)出“嘟嘟嘟”盲音的手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澤林掏出梳子,慢慢梳頭。前三下,后三下,左三下,右三下。
(未完待續(xù))
呂翼?彝族,昭通日報社總編輯。在《人民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中國作家》《大家》等發(fā)表小說多篇(部),出版作品有《寒門》《割不斷的苦藤》《是否愛》等十余部。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首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之星,中共云南省委聯(lián)系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