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新聞網(wǎng)
2019-08-08 09:56(蘋果娃? 張廣玉 攝)
一
蘋果的味道,來自于花的芬芳、泥土的芬芳。于我而言,蘋果一直有一種巨大的誘惑力,也一直是我心中一種難以釋懷的痛。
就像一個傳說故事的開始,必須從很久之前說起一樣,那時,我們?nèi)灏俣鄳羧思遥袔浊М€旱地和水田,大多種植大米、包谷、洋芋之類的糧食作物,也種植少量烤煙,但沒有多少果樹,沒有見過什么蘋果、葡萄、草莓、荔枝、藍莓,甚至連西瓜都沒有。不少耄耋之年的老人活了一輩子都沒有吃過一個蘋果、香蕉或者枇杷,這絕對是不爭的事實。小孩更不用說,在梨樹下?lián)斓揭粋€爛犁,比現(xiàn)在撿到一百元錢還高興,吃到最后連梨核都舍不得扔掉。全村一百多個適齡兒童、少年,只有十多個家庭條件較好的孩子可以去學(xué)校上學(xué),我便是其中之一。
從家里到學(xué)校大概有兩千多米,不算遠,也不算近,因為不像現(xiàn)在可以坐公交車、騎自行車上學(xué)。我們都很少一個人去上學(xué),大人說,梨園有老噶幾(土話,指鬼怪類),河邊有餓死鬼,很恐怖。其實,我們一直沒有見過什么老噶幾、餓死鬼。我們一般是三五個、八九個,先穿過一個老梨園,趟過一條小河,然后經(jīng)過一座水庫堤壩,再爬上一個小山包就到達了全村唯一的一所學(xué)校。梨園附近,幾間茅草房稀稀疏疏、高低錯落,散落在竹林旁邊。每家門前都有一個小小的院壩,幾棵樹,一口井,一片小小的自留地。其中的一片自留地最吸引人,方方正正,四周都用竹條、刺條、玉米桿編制的籬笆圍起來,里面種植了各種瓜果、蔬菜和藥材。院壩中間,幾株梨樹長得比房屋還高。院壩也干凈、整潔,雖然是土夯實的,但平整,幾乎沒有多少雜物。聽說,院壩的主人是一個鋼鐵廠的工人,在昆明安寧工作,長期不在家里。我們常常看到的是院壩的女主人,她高大而瘦弱,蘋果臉,有著一雙三寸金蓮,長期衣衫不整,形容憔悴。年齡大一點的鄰居都叫她“老刺猬”,其實她也不算老,看上去也就是四五十歲的樣子。父親說,是親戚,不要一天“老刺猬、老刺猬”的,要喊表嫂才行,不能亂了規(guī)矩。可我一看她那個樣子,沒有一點點笑容,就根本喊不出口來。
透過柵欄的縫隙,可以看見“老刺猬”的園子里有兩棵樹,兩棵蘋果樹,長得粗壯、高大,一棵金帥,一棵紅富士。據(jù)說這兩棵樹是方圓幾個村子范圍內(nèi)最早種植的,來自數(shù)千里之外的山東煙臺。父親說,這兩棵樹可不一般,會開花,會結(jié)果子,一般人都沒有吃過,不知是什么味道。兩棵樹樹齡算起來大概與我同歲,十來年了。我長,它也長,我看著它長大,粗壯的干、挺拔的枝、繁茂的葉、密密的花,一派生機盎然、葳蕤生長的樣子。只是我根本就沒有它高,而且瘦精精的,兩只腳桿細得像苦蒿棍一樣。
春風(fēng)一吹,兩棵蘋果樹上,枝條吐出一張張小嘴一樣的嫩芽,再吹,又長出了一個個粉紅色的花骨朵。一場小雨,花瓣飄零,散落在樹下,碎了一地,可我們似乎都無所謂,沒有那種悲悲切切、痛徹心扉之感,沒有黛玉姐姐“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的哀婉、凄楚,也沒有誰去關(guān)注它美麗的枝葉、鮮艷的花朵,那些千姿百態(tài)、姹紫嫣紅的花兒只能夠吸引那些蜜蜂、蝴蝶之類的昆蟲翩翩起舞。
秋天一來,藍天白云之下,兩棵蘋果樹上,紅紅的、金黃的蘋果掛滿了枝頭,蘋果大大的個兒,把樹枝壓彎了腰,這才是我們最感興趣,最關(guān)注的。一個個大蘋果綻開笑臉,紅紅的、圓圓的,向來“老刺猬”家串門的左鄰右舍、向路過的行人、向我們十幾個上學(xué)的孩子綻放著美麗,散發(fā)著清香,撩撥著每個人的味蕾。我努力地想象著那種不同尋常的滋味,那是一種脆生生、香噴噴,帶點甜絲絲、酸溜溜的味道。
姑母說過:“瓜桃李棗,見了就咬。”過年的時候,姑母曾經(jīng)在一個黑不溜秋的土砂罐里摸出兩個紅富士蘋果來,紅里透黃。她在圍裙上把蘋果蹭幾下,放到我的嘴邊。我沒有吃過蘋果,也不知道怎么個吃法。
“吃吧,這個,好東西,連皮帶肉地吃。”
“前個月我病了,城里的親戚送的。”
紅富士吃起來酸甜可口,水分充足,第一次吃到蘋果,連果核都甜滋滋的,算是嘗到了蘋果的甜頭,過了一把蘋果癮。
二
村里的十多個同學(xué)之中,最要好的就是那么三五個。祥云是大哥,善于爬樹,一個惹事的猴精,打架斗毆、上房揭瓦,都有他的份兒;倩云是二哥,擅長彈弓,也是一個熊孩子;金子是小弟,本分守紀。我和小弟什么也不會。不過,小弟的鬼點子較多,只有我最老實、膽小,屬于老鼠從身邊經(jīng)過都要嚇一跳的那種人。
在我們的集體意識中,對兩棵蘋果樹上果實的渴望,是那么的熱切、致命。上學(xué)、放學(xué)的時候,一走到柵欄附近,我們眼珠就一直盯在兩棵蘋果樹上,特別是饑腸轆轆的時候。“老刺猬”總是拿一個小木凳,坐在院壩里,眼睛也直溜溜地盯著兩棵蘋果樹,生怕它什么時候少了一個。我們的第一個方案就是至少提前半個小時去上學(xué)。就憑大哥嫻熟的爬樹技巧,三五個蘋果不是問題的。但問題是,我們提前了大約一個小時,太陽都沒有出山,大哥突破了籬笆墻的阻攔,剛爬上樹,一個蘋果都還沒有到手,“老刺猬”就出現(xiàn)在院壩里,扯開嗓子罵道:
“短命兒子些,短棺材的,老鴰啄的,狗扯的……你這些死了拋尸爛骨的,老娘今天就看你們要咋個整……”
聲嘶力竭的吶喊刺破每個人的耳膜,就像村里的大喇叭。大哥驚慌失措地從樹上一躍而下,拼了老命地跑,我們幾個在路上笑得前仰后合,很有喜劇效果。
大哥萬分沮喪,因為他每次“作案”,都從來沒有失手過,這次純屬意外。從此,“老刺猬”加強了對蘋果樹的看護,像一個哨兵,一天到晚,手持一根棍棒,總是在院壩里、在園子邊、在柵欄邊游來游去。我們無法下手,小弟倒是有個對策,等晚上月黑風(fēng)高,“老刺猬”就不提防了。對啊,我們就選擇機會。果然,一個黑漆漆的夜晚,身手不凡的大哥就像一位大俠,順利地爬上一棵蘋果樹,分分鐘就摘到幾個蘋果。他們說要把蘋果拿到我家來,再好好享受享受。沒想到,一進家門,不爭氣的蘋果就滾落在地。父親嚴厲地問:“這蘋果是怎么回事?你這幾個龜兒子!”我們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說實話。
父親順手從牛圈旁提起一截打牛的鞭子,劈頭蓋臉地向我打來,就像我們在學(xué)校打陀螺一樣。鞭子風(fēng)叫,鉆心地痛。我們箭一般地沖出家門,父親在后面窮追不舍。幸好天太黑,好不容易逃脫了一頓毒打。直到子夜時分,我才悄悄摸到狗窩旁,和狗狗蜷縮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嗅著對方氣息,聽著對方的心跳。
三
第二天上學(xué),經(jīng)過“老刺猬”家園子旁,只見“老刺猬”手拿一把菜刀、一塊木板,一邊砍,一邊比雞罵狗地咒罵。我們還發(fā)現(xiàn),蘋果樹下,多了一條大黃狗,一節(jié)很粗的尼龍繩,一頭拴在樹上,一頭栓在狗狗的脖子上,樹丫上增加了不少帶刺的灌木。也許是出于一種嫉恨、一種報復(fù),我心里總不是滋味。一個晚上睡在狗窩旁不說,身上還留下幾道傷痕,衣服粘在上面還鉆心地疼。
二哥狠狠地說,這老東西,太可惡,哪天得把她的毛拔掉。
二哥還說,這個很簡單,把狗毒死,什么事都好辦。可這個主意遭到我的強烈反對,不是因為“老刺猬”是我親戚,也不是因為我特別喜歡狗狗,而是感覺手段太殘忍。小弟有個辦法,很好,就是想辦法“拉攏”狗狗,親近狗狗,與狗狗搞好關(guān)系。人性復(fù)雜,狗性簡單。狗是貪吃的動物,按照小弟的方案,等“老刺猬”進屋去做飯的時候,我們幾個把家里帶來的早餐——洋芋、蕎麥粑粑,都丟在樹下,讓狗狗來吃。可狗狗警惕性很高,就是不吃,還夾著尾巴,齜牙咧嘴的,會不會是狗狗也知道我們的動機不純?我們又把老師要求我們買筆記本的錢存下來,整整一個月過去了,紅紅的、金黃的蘋果都快要自然落地了,我們才去街上買了一斤牛肉。這次狗狗終于不客氣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還不停地向我們搖著尾巴。之后,我們試探性地給它吃洋芋、粑粑、饅頭,漸漸地靠近它。
時機已經(jīng)成熟,又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我們帶上一個小麻袋,里面裝著幾個香噴噴的燒洋芋。狗狗一聲不吭地吃起洋芋來,地道的本地洋芋,可香了,兩棵蘋果樹上的大蘋果幾乎被我們收在了一個麻袋里。帶著勝利的果實,我們再也不敢拿回家去,存放在小河邊的一個草堆里。星星點燈,流水潺潺,我們靠著草堆,徹徹底底地吃了個痛快,剩下的一部分帶到學(xué)校,送給了班主任老師。班主任說,難得吃到這么好的東西,校長也沒有吃過,給他送幾個去。
沒過幾天,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刺猬”精神萎靡,面黃肌瘦,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披頭散發(fā)地在院壩里走來走去,嘴里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園里的蘋果樹也不見了,僅剩下兩個樹樁,整個園子顯得空蕩蕩的。
后來,“老刺猬”也很少出現(xiàn)在院壩里,每天晚上,簡單地吃點飯,她就到村里的磚廠去做臨時工。再后來,聽說“老刺猬”神經(jīng)出了一點問題,有時會淚流滿面,有時會喋喋不休地說話,有時會在院壩里把所有衣服脫去找虱子。我們偶爾也會遠遠地觀察到一個女人的身體,一個女人身體的所有。
父親說,這些年“老刺猬”生活很是拮據(jù),省吃儉用,種植的水果、蔬菜和藥材,自己根本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那些櫻桃、核桃、牡丹花、川貝、白合、人參、茴香、薄荷……甚至半斤蔥蒜都要拿到街上去賣成錢。她唯一的一個寶貝兒子盼盼在城里讀高中,馬上就要考大學(xué),正需要很多的錢。那些瓜果、蔬菜和藥材就是她所有的希望。
之后好長時間,直到中學(xué)畢業(yè),我們幾乎沒有看到院壩里的“老刺猬”。園子里總是空蕩蕩的,沒有了蘋果,也就沒有了誘惑。后來,整個村子,家家戶戶分到了土地,都種植了幾十棵、幾百棵蘋果樹,滿園飄香,果實累累,蘋果成為幫助村民致富的金果子。再后來,整個烏蒙大地,蘋果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最具高原特色的產(chǎn)業(yè)之一,幾乎覆蓋了所有的鄉(xiāng)鎮(zhèn),連新建的機場路附近都全是蘋果樹。直到去年,我終于在水果批發(fā)市場見到年過花甲的“老刺猬”,租了一個門面,專門批發(fā)蘋果、香蕉,一副慈祥的面孔。據(jù)說她的兒子早已大學(xué)畢業(yè),在昆明找到一份工作。只是,她家里沒有一個人居住,一間老房子,幾株梨樹、桃樹,孤零零的,成為烏蒙山上一個特定時代民居的范本。
她的院壩,已被荒草認領(lǐng),而園子一直是空蕩蕩的,鳥窩一直是空蕩蕩的,我的心里也是空蕩蕩的。
(作者:李陽忠? ?系昭陽區(qū)小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昭陽區(qū)教育體育局《昭陽教育》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