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華社
2020-05-12 17:33人間的喜悅和榮耀 可以分享
患難和苦痛 可以共擔
而真正的至暗時刻 卻只能獨自穿越
2020年春天結束以后,蔡桃英和黃衛(wèi)兵都不再是從前的自己。這對大半生都安于平淡的武漢夫妻陡然擁有了三重身份。
5月10日,母親節(jié)這一天,蔡桃英走進武漢血液中心,第6次作為新冠肺炎康復者捐獻血漿。武漢血液中心數(shù)據(jù)庫顯示,6次捐獻血漿,蔡桃英是全國唯一的一個。在過去十幾年中她81次義務獻血,獻血總量夠一個體重60公斤的成年人全身換血4次。與之前不同,這一次,她的血漿將被用于黑龍江抗疫一線。
她和丈夫是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后第一批救助患者的一線醫(yī)護人員,也是第一批因工作暴露感染新冠肺炎的患者。
微妙的身份轉(zhuǎn)換,背后是對生命中至暗時刻的黯然穿越。其中的安危,暗含著武漢整座城市在這個春天不應被歷史遺忘的,悲欣苦樂。
清明節(jié)清晨的這場攀登,50歲的黃衛(wèi)兵用了往年兩倍的時間。
武漢市新洲區(qū)三店鎮(zhèn)的這座小山坡上,埋葬著他的奶奶、姥姥、爸爸和媽媽。每年清明節(jié),他都會準時爬上山坡,健步如飛的樣子,一如還是至親們記憶中那個矯捷的少年。
這是他從漢口醫(yī)院新冠肺炎病區(qū)出院的第44天。盡管十幾天前,他已經(jīng)回到漢口醫(yī)院放射科工作,但爬上山坡,或任何需要體力的活動,都會讓他氣喘連連。
“我這只是肺的問題,我夫人的心臟還更嚴重些。”作為醫(yī)生,黃衛(wèi)兵這樣評估。此時,他的夫人、同為新冠肺炎康復者的蔡桃英正陪伴在他身邊。
蔡桃英是漢口醫(yī)院內(nèi)分泌科的護士,比黃衛(wèi)兵早9天確診感染新冠病毒。蔡桃英因為多次捐獻康復者血漿而被媒體廣泛報道,人們驚訝于她高抗體的血漿“一次能救4個人”,但幾乎沒有人知道,看似健康的蔡桃英,每天夜里都要忍受心悸心慌的無窮折磨。
但沒什么。
重要的是,此時此刻,還能與愛人一同站立在這草長鶯飛的人間四月。
彼此逆光的身影里,驚心又慶幸,已然各自穿越過人生中至暗的時刻。
巨浪來襲 別無選擇
“1月20日前后的漢口醫(yī)院,很恐怖。”黃衛(wèi)兵這樣說,“到處都是患者,門診、急診、候診大廳、檢驗科、病房……到處都是患者!沒有床位、沒有座位,很多患者就一直躺在擔架上……而每時每刻都有新的患者涌進來,潮水一樣……”
“看不到盡頭。”這是黃衛(wèi)兵從醫(yī)的第30年,他第一次在工作中“發(fā)怵”。
“不是怕自己被感染,而是那種無力感。”即便每天要看1000多份CT片子,患者還是“怎么看都看不完”。
“就如同面對山一樣高的巨浪。”明知一己之力絕無扭轉(zhuǎn)局面的可能,“但還是要做,只能一直做下去”。
此時的蔡桃英正忙于護理突然增加的、因各種原因住院的患者。當1月21日被確診感染新冠病毒,蔡桃英仔細回想,自己被傳染甚至可以追溯到1月3日——從那天開始,她接手的多位病人被先后確診。
“是那個糖尿病入院的年輕人。”蔡桃英猜測,“或者是之后70多歲那位病重的老奶奶,要不就是……”
“反正不重要了……”
其實,根本不存在那個致使她感染、改變她生命軌跡的“具體的”病人,因為“太多了”,他們是作為“一個整體”出現(xiàn)在她和所有醫(yī)護人員面前的。
同一時期,漢口醫(yī)院有50多名醫(yī)護人員被確診感染新冠病毒。
“最多的時候,每天有1500多名病人,其中百分之70到80,都是這個病。”黃衛(wèi)兵被感染前,核酸檢測還沒有普及,CT是確診的主要依據(jù),于是,為病人看CT片子、判定病情的他,成了巨浪來襲時,最先直面災難的人。
1月30日,本來計劃迎接夫人康復出院,但這一天,已出現(xiàn)發(fā)熱癥狀的黃衛(wèi)兵,被最終確診。
心心念念的重聚,卻成再別。
十幾年間義務獻血數(shù)十次、認為自己“沒問題”的黃衛(wèi)兵,在巨浪面前,未能幸免。
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
“那時別無選擇。”黃衛(wèi)兵說起明知存在巨大感染風險,還每天“瘋狂”接診病人,“別無選擇,不是不能做其它選擇,而是想都沒想還存在其它選擇。”
至暗時刻 獨自穿越
持續(xù)高燒一周后,黃衛(wèi)兵迎來了人生的至暗時刻。
真正可怕的不是高燒本身,而是病情轉(zhuǎn)重與死亡的關聯(lián)不言而喻。
“看不到盡頭,也不知道結果。”入院后的黃衛(wèi)兵,每天經(jīng)歷幾乎同樣的“折磨”。
一天的痛苦,開始于中午過后的高燒,38度、39度、40度……一直燒到夜里,隨之而來的是呼吸困難。等退燒藥起效,黃衛(wèi)兵一身大汗,之后,筋疲力盡地睡去。清晨,精神稍微好一些,總算能喘口氣。但高燒的午后,總不厭其煩地早早來臨。
與之相伴的,是清晨的希望滿滿和深夜的幾近絕望。
“人在這種希望、絕望的輪回中,心力交瘁。”黃衛(wèi)兵在每天清晨理智地分析病情、享受親友的關愛,在心中注滿希望……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在深夜來臨混亂迷離的高燒中,認定黑暗無有盡頭,質(zhì)疑哪怕微光的存在。
周而復始。
黃衛(wèi)兵以為蔡桃英對這一切,并不知情。他在與妻子的通話中,幾乎什么都不提,只一條心打定主意“自己扛”,直到最后。
幾乎就在同時,妻子蔡桃英也打定了同樣的主意,同樣也是只字未提。
自己患病期間看書、聊天、安慰病友的蔡桃英,在丈夫的持續(xù)高燒中迎來了人生的至暗時刻。
一直信奉“面對災難,苦惱無濟于事,不如泰然處之”的她,在丈夫確診的那一天,問自己,“為什么所有的壞事都一起來了?”
當黃衛(wèi)兵一夜一夜在高燒中屢屢絕望的時候,守在家中的蔡桃英,就一夜一夜,隔著整座鮮少有人活動的城市,陪他流淚到天明。
你無從知曉,同樣的夜里,武漢有多少對愛人,如此消磨。
至暗時刻的駭人之處,不在于它的突然降臨,不在于它的不容商量,甚至不在于黑暗吞沒你所擁有的一切,而在于,對殘存希望的否定,清堅決絕。
當一個人長久置身于徹底的黑暗,不再擁有對任何事情的選擇權,浮現(xiàn)在他心頭、真正構成意義的,無非過往——做過的不多的幾件事,愛過、陪伴過不多的幾個人。
50歲的黃衛(wèi)兵,最后,對自己的這一程,還算滿意。
“一直做的就是救死扶傷,不論是不是疫情,該做的都做了,不管最后的結果怎么樣,這輩子,值了。”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
高燒終于不再來臨的那個午后,黃衛(wèi)兵內(nèi)心激動得像個孩子。
打通蔡桃英的電話,他卻只說,“不燒了”——好像從來沒有擔憂過死亡,和只身陷入無止境的絕望。
蔡桃英說,“太好了”——好像從來沒有整夜流淚,和茫然于此后的人生何去何從。
托以死生 無有恐懼
黃衛(wèi)兵治愈回家的那一天,蔡桃英仍在居家隔離。不能出門,她便倚門“等待他的腳步聲”,“豎起耳朵聽”。
這是他們相識的第27個年頭。
畢業(yè)于同一所學校,工作于同一家醫(yī)院。在工作中相識、相愛,決定共度此生。
從來平淡如水。
只在這個春天,頓起波瀾。
穿越過人生的至暗時刻,再相互攙扶爬上埋葬故人的小山坡,心中別是一番滋味。
“怎么春天這么美?!”
好像一切都是“偷”來的幸福。
清明節(jié)上午10點鐘,小山坡上的黃衛(wèi)兵和蔡桃英被全城的鳴笛聲深深淹沒。
此時此刻,這個聲音正響徹整個中國。
“死里逃生”,經(jīng)歷過至暗的時刻,黃衛(wèi)兵說,“生活看起來也沒有什么不同。只是現(xiàn)在,更清楚生命的價值,更確定自己做的事情,值得用生命去托付。”
其實,我們,我們和同事,我們和這座城一直同在。
而且,“心中再沒有恐懼。”
清明祭奠結束,蔡桃英扶著黃衛(wèi)兵,慢步走下小山坡。黃衛(wèi)兵微微的喘息中,武漢恢復了日常的寧靜。
經(jīng)歷了這一場,這座城市看起來也沒有什么不同。
但他們知道,武漢,與以往,再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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