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兆山往西，金沙江岸邊就成了一大片綠油油的沖積平地。這里土地肥得流油。老百姓常說：一碗泥巴一碗金。然而窮苦人卻沒有一寸土地，只有租楊司令官家的土地種。

李小手和爺爺是逃荒來到這里的。初來時住在村里的土地廟里，靠乞討為生。

后來，小手就天天都到金沙江邊摸魚換點(diǎn)錢買點(diǎn)吃的和爺爺一起打發(fā)日子。

日子長了，小手靈巧如蛇，大魚小魚都沒有失手的。

1935年的5月，國民黨24軍劉文輝的一個營劉元堂部趕到了金沙江邊。

民團(tuán)小隊(duì)長說，赤匪要過金沙江，劉營長的人馬要把赤匪消滅在金沙江里。

小隊(duì)長巴結(jié)劉營長，就來找小手弄點(diǎn)江魚孝敬孝敬劉營長。小手到了金堂灣營盤見了劉營長，見他那兩只眼睛圓鼓鼓地透著寒氣，小手就不敢多看，只好下河摸魚交差走人。可劉營長見有這樣的好事，就夸贊小手是根活魚竿，再不放他走。

太陽光慢慢收到了東邊的山頂，幾個人押著一個船老板來到營盤。劉營長悶聲悶氣地：怎么回事？

他不交船！

不交船？你們就沒有辦法了嗎？要不要我再教你們一招？

突然，槍托、皮鞋一齊揍向船老板，不到一分鐘，船老板就眼、耳、口、鼻流血栽倒了。小手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打人的，嚇得呆杵杵的。

夜黑漆漆的，李小手蜷縮在火邊的稻草上，似睡非睡。船老板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小手心里擔(dān)憂他活不了，但不敢過問。

太陽還沒照到金沙江上，風(fēng)嗖嗖地刮，小隊(duì)長就吆喝小手去河里抓魚。小手到了金沙江邊，聽到有人在哼哼唧唧，尋聲找去，卻見船老板昨晚已被丟在這里。小手脫下自己的破衣給他蓋上，再跑到地邊扯來蒿枝葉搗碎給船老板涂傷止痛。船老板默默無語，只有感激的眼神。

小手不顧天冷，下塘摸魚，不一會兒就幾條到手。可是小手還在繼續(xù)摸。小的丟回水里，大的丟上岸。摸了一整子，終于上手了：一條近兩米的蛇魚。小手上岸，用芭蕉葉包好蛇魚，用樹條穿上魚到營盤交差。

小手把魚遞給小隊(duì)長，劉營長見了哈哈大笑：真是個活寶呀！小手知道說自己是“活寶”就擔(dān)心走不了。于是故意把芭蕉葉藏在背后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樣子。

小隊(duì)長喝問：藏個？！拿出來！小手退后幾步，做出要逃跑的樣子。小隊(duì)長一步撲上去，扯過芭蕉葉。這一扯，蛇魚一下子掉了出來，小隊(duì)長被嚇得連連退了幾步、癱在地、語無倫次……劉營長見了狠狠地往小隊(duì)長吐了一口痰，隨口：真霉氣——呸——呸。

小手心里高興，知道自己的計(jì)劃奏效。

原來金沙江邊的風(fēng)俗，釣到蛇魚就預(yù)示倒霉遭殃。劉營長自然不高興。小手故意玄弄，劉營長果然中計(jì)，擔(dān)心駐扎在孔明曾經(jīng)駐扎的營盤不吉利，就把兵退回鹽金井坪一線駐防。

小手趁亂悄悄地溜了。午后小手回到了船老板處。小手把順手抓來的飯團(tuán)給船老板吃，自己卻忙著去找長一點(diǎn)的木棒給船老板做拐杖。

剛做好拐杖，卻突然聽見喊：小鬼！你看見哪里有船呀？小手一看：穿著不像劉營長一伙的，手里還是提得有槍，邁腿就跑。

你跑啥子嘛？你又沒有金銀財(cái)寶？小手一聽，倒覺有趣，是呀，一個窮娃兒跑啥子嘛？就站住回頭反問：你要干啥子吆？

我問你哪里有船？

你們是誰？

我們是紅軍，是專門打壞人的，我叫龍?jiān)瀑F。

小手一聽心熱，就帶著龍?jiān)瀑F去看船老板，卻見船老板已經(jīng)被幾位“紅軍”包扎好，扶著朝上游走來。

待小手到船老板身邊，船老板弓著背說：小鬼你是好人，他們也是好人。他用感激的眼神對著紅軍：“他們給我醫(yī)傷，還拿紅糖給我吃，我沒有大問題了，你趕快帶他們到麻塘灣，那里好像有一只爛船，其它的都著那些國民黨的龜兒子炸了漂起去了……”

小手相信船老板，就領(lǐng)著十多位紅軍往麻塘灣趕。金沙江邊亂石參差、高矮不一，大家從一個石頭躍到另一個石頭，跳躍著撲向麻糖灣。

還沒有趕到，就見有十多個紅軍在麻塘灣團(tuán)團(tuán)圍著什么。待趕到，確有一條爛船隱隱在水下。但是船正在滾浪的沖口上，又在水下，不知咋個是好？看著吼聲震地的江水，大家都不敢冒然潛水撈船。

小手主動說：讓我來試試！還沒有等大家確定，小手像鸕鶿一樣插進(jìn)了江里，半天才露出水面，直叫船里的石頭太多了！

一個紅軍突地插入水中，還沒有到底，就被沖開了，無奈，只好爬上岸。小手說：不要急，等我喘口氣再來。

如此幾次，船終于浮出水面，但是大家卻嘆冷氣，船破得幾乎要散架了。

小手癱坐在地上，老紅軍給了他一扇小碗紅糖，他硬咬嚼起來，漸漸恢復(fù)了體力。

樹桔村的船老板饒順清帶著村民扛著木板、提著斧頭、鋸子匆匆趕到，齊頭并進(jìn)修補(bǔ)破船。縫隙太大，紅軍就用自己的衣服撕做成布條塞船縫。

已經(jīng)是日落星出，如此一陣，船勉強(qiáng)可以下水了。饒順清提起濠桿，掌穩(wěn)后橈，一聲：上！偵察科長曹達(dá)興帶頭上了船，隨后上了10多人，足了一船。船順河斜上，避開主流，駛向魚壩灘靠岸。算是終于過了金沙江，突破了天塹。

第二船人剛下，曹科長點(diǎn)了10多人，站成一排、荷槍實(shí)彈，聽令安排。

安排妥當(dāng)。曹科長走向李小手弓腰：請你帶路吧！

你們要去哪里吆？

我們要去鹽井坪消滅那些坑害你們的龜兒子。

一聽要去消滅劉營長那幫龜兒子，李小手自然巴之不得，就爽快地：“要得——要得——”

夜蒙蒙、模糊不清。小手這時看清楚：這幫人的穿著怎么和劉營長的一模一樣？頓時，心里冷了，卻不敢吭聲，就低頭不走。

曹科長明白李小手的顧慮，就手搭在小手的肩膀上：兄弟，不是給你說了去消滅坑害你們的龜兒子嘛？我們不是龜兒子，我們是要裝成龜兒子，去抓龜兒子，消滅了龜兒子，這身龜兒子皮就丟了，走吧！

李小手心里還是有些疑惑，但聽曹科長說自己不是龜兒子，就帶路前進(jìn)了。

金沙江晝夜吼個不停。鹽井坪村卻只偶爾有貓頭鷹的叫聲傳來。

公雞打鳴此起彼伏，大家知道天快亮了。不到30公里的路整整摸了一夜，還沒有接近目標(biāo)。

突然，一個戰(zhàn)士看見一個星點(diǎn)，定睛一看，才認(rèn)清是一個人在吸煙。大家立即收縮向星點(diǎn)靠近，漸漸大房子顯露出來，靠近才看清是一個人背槍站崗。曹科長摸到站崗人面前：兄弟辛苦了！

你們是哪一部分的？站崗人問。

你眼睛好的不是？我穿的是什么衣服你都看不出來嗎？眼瞎了！還出來混！

哦！你們是中央軍？長官要干啥子嘛？

例行檢查！你這幫龜兒子，讓一個“瞎子”站崗，共軍端了你們的窩，你們才算見了棺材是吧？快帶路，讓我看看你們的人，敢耽誤，就讓你吃一顆花生米（子彈）。

站崗人立即領(lǐng)頭推開了一扇大門，甕聲甕氣地：起來——起來，長官檢查！

曹科長見屋里的人，有的躺著抽鴉片吞云吐霧，一大群卻圍著在吆五喝六地?fù)u骰子，屋子里烏煙瘴氣的，就提高嗓門喝道：你這幫龜兒子，全部起來出去列隊(duì)接受檢查。

民團(tuán)、緝私隊(duì)、稅警隊(duì)，一共30多人歪歪斜斜站不成隊(duì)，哪像一群武裝人員。

曹科長：立正、向右看齊、稍息。我來給你們講幾句，我們是紅軍。一聽是紅軍，有的就捏緊了槍，卻見威風(fēng)凜凜的紅軍站在四周，只好舉起了槍繳械投降。

收拾了這幫烏合之眾，天已放亮。李小手拿上銅盆敲得咚咚響，邊敲邊喊：開會了——開會了——分東西了——分東西了——快來呀——分鹽巴了！

9個倉庫的門全部打開，開始分鹽巴。

鄉(xiāng)親們主動對曹科長說，你們把東西都分給了我們，我們總得給你們做點(diǎn)什么事嘛？

你們最主要的就是幫我們找船，我們羅炳輝軍團(tuán)長和好多好多的人馬還沒有過河。曹科長說得懇切、認(rèn)真。幾個老人聽了立即熱情地：現(xiàn)成的船倒沒有了，都被那些龜兒子拉去沉河了，不知到底還能不能用呀！

曹科長說：我們撈起來看看吧！

老人們相互私語，便回去了。

不大一陣子，有的年輕人扛著橈片（船槳），有的扛著濠桿（撐桿），有的提著纜繩趕來了，并對曹科長說：走！到奔子巖，我們幫你們打撈船去……

太陽已照亮了金沙江兩岸的山山嶺嶺，9個倉庫10多萬斤鹽巴已分完。曹科長一行帶上繳獲的28條槍和4萬多銀元奔向奔子巖。

奔子巖峽谷聳峙，金沙江到此呈麻花狀奔突前進(jìn)，一塊巨石兀立江北岸，迫使江水拐彎。江水被兜擋，向外飛濺，吼聲如雷。滾浪間隱隱看見有沉船，船工指認(rèn)就是這里。

見了這個場面，哪怕是長年在金沙江邊混的人，也感到心虛。性急的年輕人，用繩子拴住腰，就下水撈船，卻如樹葉被卷走，還好有繩子扯著，否則就回不來了。

李小手急得直喊：順?biāo)M(jìn)——順?biāo)M(jìn)——順?biāo)M(jìn)呀。大家不知小手說的順?biāo)M(jìn)是啥意思，楞楞的。小手見一時無法說清要領(lǐng)，就把衣褲一脫，看準(zhǔn)一股浪子直插向浪窩，就撲進(jìn)滾浪，順?biāo)瓦M(jìn)了浪窩，踩著水，招收示意把繩子拋給他。小手抓住繩子，像鸕鶿一樣鉆入水中。分分鐘就扯繩子叫大家往岸上拖。大家一起發(fā)力，拖出了船，小手也隨船露出了水面。

小手回到岸上說：船多得很，全部壓在一起。多下幾個人，多用幾根繩子，才拖得上來。

小手再次帶頭入水，一位紅軍戰(zhàn)士、幾位年輕的船工，照著小手的樣子一一入水。

如此一陣，打撈起了40多條船。

這時已是午時，在岸上，鄉(xiāng)親們有的背著煮熟的紅薯，有的背著包谷飯，有的提著麥粑粑陸續(xù)來到了奔子巖。

大家高興得像過節(jié)，吃吃笑笑，肚飽神足。鹽井坪的年輕人都來了。曹科長拱手謝了鄉(xiāng)親們，發(fā)令：出發(fā)！40多條船，飛花逐浪，沖向樹桔渡口。

一路逐浪飛花，一河歡聲笑語，太陽過午的時候，趕到了樹桔渡口。

李小手笑著：老曹哎！你的人馬咋個還比劉營長的還多呀？

哪是我的人馬，是羅炳輝團(tuán)長的人馬哦！喔！對了！我?guī)闳ヒ娏_軍長，好不好？你幫了我們的大忙，就是羅軍長的朋友了，還可以隨我們?nèi)ゴ蚬碜印?/p>

曹科長本以為小手會高興，卻見小手低下了頭，就問：你怕羅軍長嗎？

河邊的娃兒，風(fēng)浪里長大，怕個?？

那你為啥子不去嘛？

我家里有個老爺爺，去了就無法了,我已經(jīng)出來三天了，爺爺咋個樣都不知道，我就要趕回去了。

事情急，曹科長不便細(xì)究，就拿了20塊銀元和自己的帽子給小手。小手接了帽子，卻不要銀元。曹科長說：把錢拿去把爺爺?shù)氖掳差D好，就來找我們，我們一起打龜兒子……

李小手回到家的第三天，5月7日紅九軍團(tuán)3400多人馬全部渡過了金沙江，進(jìn)入大涼山北上。

李小手每逢年節(jié)，就帶上曹科長給他的帽子。日子久了布料陳舊變白，紅星卻依舊鮮紅。

常有人對李小手開玩笑說：帽子不錯，可惜你是個假紅軍！

李小手總是：我要是當(dāng)年跟羅軍長去了，你龜兒子還敢說我是假紅軍？

（作者：朱 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