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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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光先是一個石匠，也是一個小說家。

他打磨一生，才寫好處女作的結(jié)尾。“顯考柳公光先之墓”。句短意長，字字千鈞。他把自己摁進(jìn)小說，變成一個句號，攤開在這茫茫人世，任人閱讀。可他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忠實(shí)的讀者，秋風(fēng)荒草里，只有麻雀偶爾聒躁。

我是一個奇怪的人，時不時會去山上翻開他。

正月初三，我又去山上，看到他辛苦一生的結(jié)尾，被石頭砸掉了一個角。石頭是從觀音巖上掉下來的，或許是觀音，或許不是。我想，定是上天對他的結(jié)尾不滿意，要重寫一個開放式結(jié)局，讓他的后人世世代代接著寫。

下山遇到他的兒子柳昌財，生活侵蝕，臉上風(fēng)化出條條溝壑，細(xì)看，里面還有點(diǎn)點(diǎn)塵土，在未來的某一天，土里將長出植物。他給我裝煙，我沒有要。為了不重復(fù)父親的命運(yùn)，他選擇了做個木匠。大半生為村里人打桌子、打板凳、打柜子、打床、打棺材…我告訴他山上的事，他沒有回答我，只說自己年紀(jì)大了，干活時越來越分不清，打的是床還是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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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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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一年，我又重回到老房子里。

晚上做夢，夢到祖母在做夢，夢中有母親、父親和哥哥。

母親從墻上的相框里面走出來，縫縫補(bǔ)補(bǔ)一些零碎的東西，脖子上牛角撞出的血洞，神秘幽深。她不小心從板凳上摔倒在地下，破碎成一地的打碗碗花。

父親迷路在山里，還沒有走出來。他的柴刀已經(jīng)生銹，銹到只剩下手中那個刀把。滿山的竹林搖搖擺擺，父親草木皆兵，四處逃竄。

哥哥走到懸崖邊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傻笑。他還是一個四歲的孩子，肚子還是在痛。

祖母佝僂在床上，被子沒有蓋嚴(yán)實(shí)，渾身顫抖。我輕喚一聲，祖母醒來，她到處尋找，可房子里只有她一個人。

她燒開水淋簸箕為我們招魂，母親回來了，父親回來了，哥哥回來了，只有我沒回來。我喊他們，喊他們找我，喊到聲嘶力竭，喊到夢醒。

老房子里還是只有我一個人。睡不著了，開著手機(jī)手電筒出門，去祖母墳前。

祖母墳前的車前草生長茂盛，它們顆顆都含著淚，它們做著多子多福的夢，它們就是我的祖母。

黎明的風(fēng)吹得一地的草葉齊刷刷地指向我，我想夢里，祖母終于招到了我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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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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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死后，我偷偷找人算命。

找到一個老道士，他滿臉粗硬的胡須，像冬風(fēng)刮過的森林。

老道士翻開一本書，開始推算。他手里世代傳承的命運(yùn)，已泛黃殘缺。隔上幾頁，有的人生皺皺巴巴，滿是油污，不知那一群人，會被寫在上面。

他推算完告訴我，我的前世是一個兇殘的劊子手。我前世造下的孽，都將在今生一并償還。我前世砍向別人脖頸的刀，都將在今生一一砍回來。

原來如此，家里人死的只剩下我，是我在還前世的賬。可那些本該砍向我的刀，為何次次砍錯了人？還是它們清楚的知道，那里才是我的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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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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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又傳來了響聲。

我趕緊躲進(jìn)被子。祖母告訴過我，晚上樓上如果有響聲，就是有死人在收腳印。人死后，要把生前留下的腳印一個一個的全部收起來，然后才能去投胎。

每次聽到樓上有響聲，我都會為祖母慶幸，為父親擔(dān)心。

祖母一生到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長安鎮(zhèn)的集市，離家只有十四里。可父親一生到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北京，走了那么多年，也不知他是否收回了那些遙遠(yuǎn)的腳印。

我沒有父親的勇氣，二十年來，從不敢走遠(yuǎn)。

我總害怕自己，將來會因?yàn)檫z忘了某個腳印，而失去重新做人的機(jī)會，變成一只不入輪回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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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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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掃帚和一把鐵鏟，加上他，便是兩個老環(huán)衛(wèi)工。

這個老人在環(huán)北路上打掃了多年，眉間的愁苦和頭上的雪色卻始終也掃不凈。

行人們從不和他交談，只有環(huán)北路和他相依為命。每天他都認(rèn)真的打掃，腳步蹣跚。命運(yùn)里遍生骨刺，人生整個顛簸。

清明節(jié)回老家，我見過一次他。

那天他紅著眼眶，把滿地的落葉廢紙仔細(xì)地掃入垃圾桶，似乎還把自己也倒了進(jìn)去。離得太遠(yuǎn)了，我不敢確定。

我走的時候，他正在追逐一個被風(fēng)卷起的黑色塑料袋。那著急的樣子，像是在追逐早年的自己，或者另外一些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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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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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老人們說，南鄉(xiāng)墳在民國時是一個亂葬崗。后來破四舊時，鏟掉了茂盛的墳?zāi)梗姆N了莊稼。后來分給了我家。

父親在南鄉(xiāng)墳種苞谷，刨個坑，把苞谷種丟進(jìn)去，豐收。種了幾十年，誤把自己也丟進(jìn)了坑中，結(jié)出一個半人高的小石堆。

小石堆躲在荊棘和荒草叢中，畏畏縮縮，欲露不敢露，像極了父親生前躲在人群里的樣子。也許風(fēng)吹草動稍微大點(diǎn)，父親就會趁草色潛逃得更遠(yuǎn)。

日日風(fēng)吹雨淋，小石堆裂開了幾條縫。時常有人告訴我，晚上路過時，會聽到縫里擠出父親的聲音，喝得醉醺醺的，滿嘴胡話。

聽得多了，我也決定去看看。

一天借著黃昏去南鄉(xiāng)墳，等著父親說話。等到半夜，也沒有聽到半點(diǎn)動靜。只有荊棘叢生的墳頭上，幾株玉米高舉著紅穗子，似在竊竊私語。

它們耕種了父親一生，如今仍在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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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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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富如是一個民間畫師，是我舅公。

貧窮、流浪和孤獨(dú)，是他的自畫像，雖顯潦草，卻筆筆精準(zhǔn)。

他用一生畫了一個圓:昭通、昆明、紅河、文山、保山、文山、紅河、昆明、昭通。一個圓，把大半個云南和大半個王富如圈禁其中。剩下的小半個云南，在王富如的腳步之外，剩下的小半個王富如，在云南之外――在畢節(jié)，前妻的墓中。

套在骨縫里的犁，讓他不停流浪，去耕種一片世代貧瘠的土地，幸福總是歉收，悲傷總是滿倉。

素描的一生，像從故鄉(xiāng)流出的白水江，每一段，都有不同的籍貫和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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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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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未曾動過惻隱之心。抬大伯上山后，所有人又老了幾分。獨(dú)自在坡上發(fā)呆，回味親戚們對大伯的哭別。

鑼鼓依舊喧囂，蓋棺尚未定論。

秋草無邊，群山老枯。

想到將來自己躺在盒子里，人們向我告別時，裝我的盒子，會不會向我道一聲: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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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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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坪頭，是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塊又一塊的山坡，像補(bǔ)丁一般，被縫補(bǔ)在山上。

山坡上的人，和泥土是一個顏色，和泥土是一種命運(yùn)。山坡上的墳，比山坡上的房更多，房又比人更多。一年四季，佝僂的老人耕種著土地，慘淡經(jīng)營著殘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花朵和夕陽都與他們無關(guān)。滿眼迷茫的小孩子，甩著鼻涕去上學(xué)，又甩著鼻涕回來，割豬草、放牛，看草盛豆苗稀，等待月荷鋤歸的爺爺或奶奶。

山坡上的人對土地恨之入骨又愛之入骨，一平米土地，便可導(dǎo)致兩個家族幾十年的仇恨。即使是親兄弟，也會在堂屋中間挖條溝，老死不相往來。然而大部分人并沒有機(jī)會老死，各種病痛會提前赦免他們。

每年，土地和人，相互耕種，相互收獲，相互沉默，無止盡的循環(huán)著，世世代代無窮盡矣。

勞動節(jié)回家，在潮濕的公路上，散落著許多紙錢，我知道，沉默的土地，又收獲了一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