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松坡是我的出生地大理巍山貝忙村的一座山峰。從我記事起，村民就對它心存敬重。因此，大松坡生態(tài)很好，經(jīng)常能聽到布谷鳥、斑鳩、貓頭鷹、金嘎嘎、苦雀的叫聲。只是，隨著時代的變遷，這天籟之音也凸顯出了不一樣的內(nèi)蘊與境界。

2019年清明節(jié)，我們把埋在貝忙村后大塘子附近奶奶的墳塋，遷往村子南面大松坡山林中陳氏祖先休憩的地方，以便大巍南高速公路建設工程施工。鄉(xiāng)親眼中最早的祖宗陳生仲的墳塋，就在大松坡的最高處。大松坡四時除了清風古樹芳草相伴，陽光白云藍天輝映，沒有塵世的喧囂迷茫飄搖，也沒有風雨的無常彷徨離亂困頓。這樣也好，祖先聚集一處，將生前放不下的事情放下，解不開的心結(jié)解開，相互照應。如此，也就不會再寂寞了。如果奶奶有靈，我相信她對我們所做的一切，會感到欣慰釋然的。

大塘子附近，準確一點說，是從西面的山丘奶奶的墳地到大松坡，要經(jīng)過一段我小時候上山砍柴、割草、撿菌子的土路。如今，這條老路走的人不多，我也是離別老家數(shù)十年后首次涉足，感覺熟悉又陌生，內(nèi)心一度唏噓不已。路兩邊長滿了荊棘雜草，似乎比以前逼仄陡峭。正午的陽光照著婆娑葳蕤的綠植，間或有蝴蝶蜻蜓飛過，伴隨著不遠處降龍古寺的風鈴聲，愈加凸顯老路此刻的安靜。和煦的春風，溫潤地拂拭我的面頰，頓覺心境怡然，靈魂釋然。

走過田埂的時候，一種久違了的情愫，油然而生。看著田里的蠶豆已經(jīng)成熟待割，想起燒青蠶豆吃的悠遠時光，巨大的幸福感頓時襲上心頭。今天，生活早已過了溫飽線的鄉(xiāng)親，很少有人再去豆田里燒豆子吃，更不會將它磨成面，或蒸或煎成粑粑吃。豆面粑粑已然成為一個時代的名片和記憶，漸行漸遠。盡管如此，烙印在內(nèi)心深處的豆面粑粑的味道卻忘記不了，在生活難以為繼的年代，它一度成為鄉(xiāng)親不可或缺的食物。更何況，一些時候，大家連豆面粑粑也吃不上，餓得心里發(fā)慌，無所適從。

另者，村里已實現(xiàn)電氣化，運輸物資有車輛，因此，村里飼養(yǎng)牲口的鄉(xiāng)親屈指可數(shù)。曾經(jīng)，作為莊戶人家好幫手的牲口，日益邊緣化。原本用作喂牲口的料豆，現(xiàn)在專門賣給相關企業(yè)和小作坊，生產(chǎn)加工蘭花豆、炒豆，凡此種種，可謂今非昔比，內(nèi)涵和旨趣均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只是，無論如何變化，鄉(xiāng)親終究不肯輕易丟掉傳統(tǒng)的耕作品種和方式。在傳承千百年來的農(nóng)耕文化和農(nóng)耕文明的同時，要留一份慰藉給自己，共同守候曾經(jīng)帶給我們太多希望和信心的無盡鄉(xiāng)愁！

上大松坡，坡腳有一條必經(jīng)的河流。在我的記憶里，水流并不大，即使在雨季，也很少發(fā)洪水。20世紀80年代以后，這條無名的河流跟其他河流一樣，時常斷流，最終干涸。據(jù)村里的老輩人回憶，歷史越往前推，村前村后的河流溝渠庫塘清水長流，水草豐茂，魚蝦、黃鱔、泥鰍、青蛙、石蚌、螺螄之類的水生物并不少見。這些水生之物，常常被村民用來果腹，制作方法多是火烤或清水煮，放點鹽巴和煳辣子，吃起來味美無比。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它，原本缺油少葷艱難度日的鄉(xiāng)親，到底能支撐多久！“那個年代，雖然物資匱乏，但記憶中，老家還算風調(diào)雨順。大家都靠一種特定的信仰和精神意志活著，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有凝聚力。只要聽到村里的高音喇叭召集或村干部臨時開會部署，村民紛紛響應，出工出力，任勞任怨，從來不講任何條件，集體利益至上。”

大松坡腳的這條無名河流，途經(jīng)一處巖石，形成兩米多高的落差，在巖石底部，有四時不涸的積水；在距積水約1米高的左側(cè)巖石中部，有水滲出。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光，這筷子一般粗細的巖石滲水，是我們一家人和村里其他一些鄉(xiāng)親的飲用水源。

一般情況下，母親每日早晚到此各汲兩桶水挑回家。取水的過程非常艱難，先要躬身慢慢下到巖石出水處，然后用木瓢一瓢一瓢地舀，等舀滿1桶水，再順著嶙峋陡峭的巖石小心翼翼爬上來。取水時間常常在1小時左右。至今不可思議的是，每次母親都能平安順利地將水取上來，踩著坎坷不平的田間小路挑回家，直到后來取水點改為村后大塘子壩埂下的那眼井。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或許更是一種福報吧。

記憶中，家里的石缸、瓦缸里的水多數(shù)時候是滿的，淘米、洗菜、煮飯、煨茶、喂牲口、洗漱全部靠它們。每天幾百公斤的用水量，就靠瘦弱的母親肩挑手提。現(xiàn)在想來，母親所做的這一切，從來都不是想證明給誰看。母親始終認為，這是她的本分和職責所在。舊時婦女的諸多特點，大都集中在母親身上，比如三從四德、恪守婦道、相夫教子、先人后己、睦鄰友好、慈悲為懷、寬容待人，不給別人添麻煩等。母親的溫良恭儉讓，給親友和村里眾多鄉(xiāng)親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如今，我的母親父親、大爹大媽、大嫂、老嬸老叔已經(jīng)去了天堂。他們生前生活在一起，去世后亦在大松坡相聚，一大家人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最近回老家，看見從大松坡山腰一側(cè)穿過的大理到南澗的高速公路高架橋已經(jīng)架好。村民告訴我，他們從電視上看到，今年底這條高速公路就要通車了。“貝忙村民祖祖輩輩都沒想到高速公路會在身邊，這樣的變化真是翻天覆地。”

是啊，要是逝去的那些親人有知，一定會和我們一樣感到無比欣慰和自豪。和諧盛世，天上人間共祝愿！

作者：?陳?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