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新聞網(wǎng)
2021-09-16 09:58在山水之間
劉藝
在驅(qū)車趕往每一個“世外”的途中,我曾多次試圖叫停被俗世人心糾集著不停旋轉(zhuǎn)的步履,在一個個臨時的“驛站”停下來。身后是越來越慌張的城市,城市的邊沿,有我們向往了無數(shù)遍的高山,有我們不忍心伸手去觸摸的流水。山是烏峰、嘎么、擺洛,逶迤、連綿、雄壯,自有父愛的高度;水是流淌在我們掌心的赤水河,她婀娜的舞步每到一處,都能掀起層層流嵐、縷縷輕紗,當(dāng)是母親藏在年輪里準備遺忘的詩。停下來的時候,往往不是心在“閑處”之時,那些經(jīng)過的地方,都在記憶里織下了漣漪,和途中的遇見有著細微的碰撞。
在赤水河窈窕的波光里,我總是一個人在行走。三步兩步中,默念著山水之間那些美好的事情。
喀斯特地貌形成赤水河流域眾多伏流,倮淌落水洞最為典型。李東旭 攝
王家溝的早晨
天麻麻亮?xí)r,下了一層薄雨,稀稀疏疏的幾層雨點落在河面上,被水波一卷,倏忽沒了影蹤。兩只長尾巴的紅嘴藍鵲拍著羽翼,從河邊的一棵麻柳樹上飛到了對岸的五生樹上,嘰嘰喳喳地說著情話,把樹給吵醒了。
五生樹這個名字,是村里的人給它起的。其實,它也是一棵麻柳樹。不知道是某年某月的某個時候,有一兩只鳥雀(或者只是一陣風(fēng)),帶來了遠方的種子,把它們留在了它的軀干上。來就來吧,它像一個寬厚的母親,接納了它們,讓它們在自己的身體里生根、發(fā)芽,在它的生命里生長出新的生命,形成五樹共生的樣子,于是村民都叫它五生樹了。
現(xiàn)在,棕櫚、枇杷,還有兩棵叫不出名字來的,和它一起,都睜開惺松的眼睛,打了個哈欠,在柔風(fēng)里伸了伸懶腰,搖了搖綠云似的頭發(fā),開始瞭望眼前的村莊和流水。
王家溝是溜沙河在一個村莊里的名字。王家溝的流水,沒有流到赤水河里去,她在途中打了一個轉(zhuǎn),去了別的地方。當(dāng)然,在流水與光陰有過足夠的交談之后,她也和赤水河一樣,最終都流到長江里去了。
濕漉漉的河沿之上,順著布滿青苔的石階往上走,穿過竹林、水泥公路,村莊在青山之下延展。不遠處是幾戶人家,或磚混水泥平房,或樓閣別墅軒宅,門前竹籬小院,陽臺花草盆栽,后抵青山連綿,面迎綠水蜿蜒。公路向西,彎彎曲曲通向場壩鎮(zhèn),然后到達坪上、以古,有一條直接通向縣城里;河流向東,峽谷深處,兩列青山漸漸合攏,剩下一線高而藍的天空,再往下,是被稱為“小三峽”的翟底河。
這是一個綠色的世界,河對岸的田疇莊稼,青蔥蒼翠;腳底的溜沙河,通體碧綠,玉帶般在峽谷里流動。河岸上麻柳婆娑生姿,長長的麻柳花懸垂著串串翡翠。微風(fēng)輕搖,河里灑滿陽光的碎金。河邊的石子被流水長年沖刷,閃著貝殼一樣的光芒;峽谷之上,崖壁之間,綠蔭之下掩映著一個個神奇的巖洞。
它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河灘上宿營的人醒來了。
上前年公路修通之后,到王家溝來玩耍的人,就像這溜沙河的水,一波推著一波。他們有的來燒烤,滿河灘擺著盤盤碟碟,喧嘩得就像麻柳樹上的鳴蟬;有的來游泳,穿著露腿露胳膊露背的漂亮衣服,白生生的腿伸進河里,晃來晃去,把魚都嚇跑了;有的白天扛著重重的機器,還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在峽谷上空嗚嗚地飛,他們把那家伙叫做無人機。他們跑來跑去錄視頻、拍照片,晚上就在河灘上打開帳篷,安營扎寨,喝酒、唱歌、畫畫、朗誦詩歌……他們說王家溝是世外桃源,要為王家溝寫詩、寫歌、畫畫、拍視頻,把王家溝推介出去。他們來到它的跟前,在它的樹蔭下尋找另外四棵樹木,猜想它們的來歷,說它是一棵了不起的樹。也有一些仰起頭來,看著崖壁上的洞穴,向村里的老人打聽它們的名字和故事。他們不知道,這么多年來,它站在河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村子里每一家人的生活、那些巖洞里發(fā)生的事情,都經(jīng)由風(fēng)和流水,深深地嵌進它一圈圈緩慢生長的年輪。
世外桃源是什么?那些人的詩寫得好不好,畫得好不好?它都不懂,不過,它幾百年如一日地站在王家溝,它知道王家溝的歷史、王家溝的傳說、王家溝巖洞里的秘密:170年多前,朱氏朝蔭祖,為躲避亂匪,搬遷于此,成為最早定居于王家溝的人家,后來其他姓氏的人也漸漸遷入,逐漸形成今天以朱姓為主的九大家族。
而那些懸崖絕壁之間的猴戲洞、沈家洞、瓢把洞、張家洞、衡家洞……曾經(jīng)是朱家、劉家、太平天國將領(lǐng)張遇恩及其部下的穴居之地。亂世、盜匪、追兵將人逼回遠古,在洞穴之中睜大警覺的眼睛,在惶惶不安的光陰中企求暫時的安寧。所幸最后,他們顛沛流離的命運終于被平安的時代所安置,被溜沙河的柔風(fēng)細浪所召喚,被王家溝的款款綠意所撫慰。
越過高山,山背后的半坡上住著長年缺水的河上村(和尚村)、巖口上、以拉嘎的村民。山水厚道,只要你愿意,它們裝作認不出誰是王家溝的,誰是河上村的、巖口上的、以拉嘎的,允許你把扁缸灌滿,躬腰駝背地把溜沙河的水背回家中,煮熟一家老小的飯食和光陰。后來,扁缸換成了水管,河水血液般地引進管道,爬上高山,注入飲水工程的池子,村民們過上越來越好的日子。
它只是一棵樹。一棵樹的世外桃源,是不是在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放逐干凈的溪泉和云霧,留守安靜的田野和炊煙,溫厚無爭地發(fā)芽、長葉、開花,同時也為他人的桃源散布濃蔭和清涼?
這樣想來,它對這一撥又一撥來到王家溝的人突然生出惶惑。它害怕他們當(dāng)中有些人扔下的易拉罐、啤酒瓶,更害怕他們的汽車突突突地開進溜沙河的腹地。
它有點不安地搖了搖身子,積攢在樹葉上的雨點簌簌地落了下來。
它看到河岸上的鄧家女人輕手輕腳地起床了。
它看到河灘上宿營的兩個男人走出了帳篷,一胖一瘦,在河邊洗漱。
女人瘦瘦的,五十來歲,扎兩條小辮,總是系著圍裙,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除了做家務(wù),她大多在河邊的莊稼地里勞作。從嫁到王家溝來,很少出去。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沿坎下的那棵五生樹,雙腳長了長長的根須,深深地扎進溜沙河中。
鎮(zhèn)雄赤水源鎮(zhèn)的“萬卷書”,赤水河一路穿行中留下的另一種美。李東旭 攝
她推開后門,穿過后院,向一個巖洞口走去,這是她家的雞圈。后院接著好幾個巖洞,都被她男人改造出來,小一點的做雞圈,大一點的做豬圈,不大不小的就用來堆放農(nóng)具和雜物。她打開雞圈門,一群蘆花母雞和幾只公雞喳喳咕咕地滾了出來,向水泥房屋旁的一塊寬寬的壩子奔去。壩子用竹籬圈了起來,里面種了些果樹,樹下是雞群的專用場地。那些來溜沙河玩耍的城里人,最喜歡來買她養(yǎng)的雞,他們把這些雞叫做走地雞,說這種雞不管是燜還是燉,味道可比飼料雞好得太多了。她男人在那里搭起好些木架子,每根木架上又都低低地掛著幾個塑料瓶。這些瓶子被改裝過,挖去中間的一塊,瓶口處拴上繩子,用來懸掛瓶子,喂雞的包谷粒、飲水就分別放在這些瓶子里。
她最佩服她男人的心靈手巧了。就像這些個喂雞的家什,最是實用方便,雞把頭探進瓶子里啄食,不會弄得滿地都是,那幾只公雞,不時飛到木架子上立著,洋洋得意地鳴唱幾聲。
喂過雞,就該做早點了,她要備好男人和兒子要帶走的飯盒。城里小餐館里的飯怎會有自己做的放心和好吃呢?臘肉是自己腌制的,雞蛋是自家養(yǎng)的雞下的,蘿卜白菜土豆瓜瓜豆豆都是自己家地里種的,施的可都是農(nóng)家肥。
男人和大兒子都在城里做裝修工。這些年,城里修了那么多樓房,老伴和兒子手藝不錯,做事實誠,一直活兒不斷,每天總是早出晚歸,她心疼他們,對老伴說:“這活那么苦,你年紀也不輕了,歇著歇著地做吧!”老伴總說:“不苦不苦,有活做就不苦,怕的是沒活做!”
男人當(dāng)然歇不住,四世同堂,一大家子人呢。公公婆婆雖說身子骨硬朗,畢竟都是八十多歲的人,做不了什么事情了;大兒子前年成了家,兒媳拖著個奶娃子,只能幫襯著做點地里的農(nóng)活;小兒子在昆明讀大學(xué),最小的姑娘在城里讀高中,成績也不賴。
早餐是雞蛋番茄湯面條。小孫子還在里屋睡著,其他人都起床了,一家人一人端一碗面條,坐在前院的小凳上,哧溜哧溜地吃。金黃的煎雞蛋,紅紅的西紅柿,綠綠的蔥花,帶著麥香味的堿水面,再加上一勺油潑辣子,爽得很。
“哥,那些人天天都住河灘嗎?”姑娘的下巴朝河灘上揚了揚,問道。河灘上的兩個人已在水邊洗漱完畢,正喝著牛奶,吃煮雞蛋。
“是啊,就在河灘上住帳篷。”哥哥說,“他們是自媒體,說是要把我們王家溝做成鎮(zhèn)雄旅游名片。”
“我刷到他們的抖音,看到他們還帶了我們鎮(zhèn)雄的歌星來王家溝,說是要給王家溝寫歌!”
“你們說的是那個叫范錯的歌星嗎?”女人小心翼翼地插嘴,哥哥和妹妹愣了一下,相互對視了一眼。妹妹哈哈地笑,哥哥站起來,望著媽媽說:“媽,人家叫顧鋒,是他以前唱的一首歌叫《犯錯》,不是他叫范錯。”
媽媽訕訕地笑,說:“我懂不了你們年輕人這些東西,那兩個人最近倒是常來,還跟老劉家和我們家買了好多干酸菜,昨天說要買我們家的雞蛋。我這就去雞窩里搜搜,給他們準備好。”
男人也從小凳上起了身,對女人說:“你們再煎幾個雞蛋,做點湯,叫他們來家里吃面條吧,他們吃的那叫什么早餐啊?”又回過頭去催促兒子:“收拾起走了,今天把這家活做完,明天去觀瀾湖那家,他家都催好幾次了!”
女人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說:“他們不會來的,我叫過他們好幾次了,他們都不來!”
哥哥發(fā)動了停在院子里的摩托車,男人提了裝了工具的袋子,坐在了摩托車后座。哥哥一轟油門,摩托車向城里駛?cè)ァ?/span>
姑娘也收拾了碗筷,坐在小院里背英語單詞,又不時拿眼睛往河灘上瞟,瞟著瞟著就見到那胖子和瘦子一前一后地往自家的院子里來了。姑娘收拾了書本,躲進了屋里。
爺爺坐在院里曬太陽,見有客人來,笑瞇瞇地起身讓坐。胖子輕輕按住大爺?shù)募绨颍蛔尃敔斊饋怼敔斁统堇锖埃f家里有客人來。女人慌忙從后院出來,見了兩人,說:
“同志,你們過來了,我還說我一會兒給你們把雞蛋送過去呢!”女人讓屋里的姑娘把雞蛋拿出來。
“大嬸,我們過來拿就行,順便坐坐。”胖子對女人說著,又轉(zhuǎn)過頭來問爺爺:“你老高壽啊?”
“好、好、好,這地方就是好,養(yǎng)人得很!”大爺笑瞇瞇地回答。
“爺爺,人家是問你多大年齡了。”女人呵呵笑著,對著大爺耳朵大聲地說,又轉(zhuǎn)過頭來,對胖子說:“同志,他八十六了,耳朵背得很,說小聲了他聽不清。”村里的人把城里下來的人都叫做同志。
“你家姓啥?”胖子又問。
“我家姓鄧。”
“這里姓鄧的人多不?”
妹妹從里屋出來,把籃子放在墻根腳,徑直走到圍墻邊上的一溜兒花盆面前,有一下無一下地拔著花盆里的雜草,耳朵卻打著梢兒,仔細地聽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起她家遷來王家溝的經(jīng)歷:“我公公,就是娃娃他老爺家不是王家溝的,我老婆婆家是王家溝的。我老婆婆家沒有哥哥兄弟,她家老的也就是我外婆病了,沒得人照顧,我老公公和老婆婆來服侍她,服侍了一段時間,覺得這個地方好,人也好,就全家搬過來了,后來就一直在王家溝了。”
瘦子被女人一會兒公公、一會兒婆婆地弄得暈頭轉(zhuǎn)向,干脆不說話,只是取出相機咔咔咔地給胖子和爺爺拍照,給院墻上金黃的包谷串拍照。
媳婦抱著孫子從屋里出來,問胖子:“大哥,前兩天我看你們扛起攝像機去爬猴戲洞,爬張家洞,那上面危險得很,又不好玩,你們?nèi)ヅ氖裁囱剑俊?/span>
“從上面拍王家溝,好看得很!”胖子說,“還有,你們是后面搬來的,那些洞里發(fā)生的事情,你們都不一定知道呢!”
“猴戲洞里可是發(fā)生過悲慘的事情。”瘦子放下攝像機,開始講故事。
“……那老朱家以為自己住進猴戲洞,身居險要,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土匪拿他再沒辦法。卻沒想到,那群土匪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從旁邊的一個小巖洞里偷偷挖了一個洞,通向猴戲洞,鉆了進去,等朱家的仆人聽到動靜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群土匪手持尖刀火槍,殺了仆人。老朱聽到異常響動,意識到危險,便把他13歲的兒子從懸崖上放了下去。土匪進了洞中,殺死老朱一家,他的兒子一路奔跑,到齊心隴家搬了百余救兵,提了刀槍棍棒,趕了回來,只見土匪正在洞中清點財物,準備搬走,便堵住洞口,殺了這群土匪,拋尸山下……唉,真的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瘦子講得眉飛色舞,女人和媳婦聽得一陣唏噓,說:“以前聽到老人們隱隱約約地提到過,講得不清楚。后來呢?”
“后來。”胖子說,“后來嘛,朱家還住進了瓢把洞,一住就是五十多年,再后來,他們就搬下王家溝來了。”胖子說。
妹妹聽得驚心動魄,她無法把眼前王家溝的安寧和那場血雨腥風(fēng)聯(lián)系起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閉上了嘴。
“你們天天來拍片子,拍來做什么?”媳婦問。
“讓人們認識王家溝,了解王家溝,打造鎮(zhèn)雄的旅游名片,做文化旅游!”胖子說:“你們看,現(xiàn)在來溜沙河玩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就是要不斷地宣傳,讓有錢的人認識到王家溝的旅游價值,來投資開發(fā)溜沙河,開發(fā)王家溝。就像開發(fā)小三峽一樣!”
“可是,你們宣傳得越多,來玩的人就越多。我擔(dān)心王家溝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會遭到破壞,溜沙河會受到污染!”妹妹突然開口,對胖子說:“有些人來了以后,一點都不愛護環(huán)境,他們吃燒烤,吃完了也不收拾干凈,就把塑料袋子、啤酒瓶子扔在河灘上,亂糟糟的。照這樣下去,王家溝還不成為一個大垃圾場?我和我媽經(jīng)常都去河灘上幫他們撿垃圾。還有,來玩的人多了,大家都想在河邊修房子、開商店、開館子,排污怎么處理?”妹妹氣咻咻的,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她在心里醞釀了好半天,本以為自己可以說得有理有據(jù)、從從容容,可一開口嘴巴就不受控制。
“嘰嘰咕、嘰嘰咕……”樹上的那兩只紅嘴藍鵲叫了幾聲,拖著長長的尾巴飛到了對岸,落在了綠蔭之中。流水在五生樹腳下打了一個漩,嘩啦一聲,又流走了。
胖子和瘦子相互對視了一眼,瘦子低下了頭。胖子頓了頓,說:“妹妹,別擔(dān)心,我們宣傳王家溝、溜沙河,不只是說它們的風(fēng)景如何好,我們更要呼吁人們來認識它的美麗,保護它的美麗!你知道溜沙河流去哪里嗎?”
“不知道!”妹妹沒好聲氣地說。
胖子朗聲笑了:“溜沙河是要流到長江去的,是長江流域上游的一支小水系。現(xiàn)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長江保護法》已開始施行。你要相信,用不了多久,保護長江,保護好每一條河流一定會成為人們的共識。”
“我們鎮(zhèn)雄前不久就有一個人因為在河里釣了幾條魚而被判刑呢!還有,現(xiàn)在開發(fā)旅游資源,都必須是保護性開發(fā),河流兩邊的小煤窯必須取締,河上的小水電站必須拆除,河流旁邊也不準修建房屋,為的就是保護好每一條河流!”瘦子笑瞇瞇地插話。
“你們說保護河流、保護河流,那我怎么總是看見你們把車開進溜沙河里,把河水?dāng)嚨脺嗐玢绲模@也是保護溜沙河?”妹妹抿了抿嘴,想了想,像下了決心似地說道。
胖子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說話。
“妹妹,你不知道,我們要拍攝,這些攝影設(shè)備很重,我們真的是沒辦法。”
“不說了。”胖子站起來,拍了拍瘦子說:“我們走吧!”
兩個人站起來,跟爺爺?shù)绖e,爺爺聽不清楚他們說什么,見他們作勢要走,只一個勁地挽留:“同志,再坐哈嘛,吃過飯再走啊!”兩人往坎沿下走去。女人立在院子里,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媳婦。媳婦說:“奶奶,雞蛋……”
女人說:“這雞蛋他們像是不要了?”
女兒看了看,提起籃子,追下了坎沿,喊道:“等一下……”
兩個男人停下了腳步,姑娘追上了他們,把籃子塞給他們。男子掏出手機,問姑娘要微信二維碼付錢,姑娘說:“我沒帶手機,沒二維碼,我媽說了,這些雞蛋不要錢,讓我跟你們道歉,你們好好宣傳我們王家溝吧!”她紅著臉,轉(zhuǎn)身跑開了。
胖子和瘦子在河灘里發(fā)動了汽車,他們又要去爬另一個洞穴。這一次,他們在水中經(jīng)過五生樹時,姑娘和五生樹都看到,他們的車開得很慢,小心翼翼,就像是怕吵醒河水似的。
鄭公橋馬蹄印在講述川滇貿(mào)易的繁華世代。李東旭 攝
小米多的山水秘密
一脈青山從貴州由西向東奔襲而來,分為兩列,一列向坪上延伸,一列探入場壩。在兩山峽谷之間呼吸生長的以古,曾久久仰望著嘎么大山山巔之上飛翔的雄鷹。嘎么山是鎮(zhèn)雄最高峰,海拔2416米,與縣城代表性山峰烏峰山隔空相望,深情對視,恍若前世的情人。嘎么山那么高,站在山頂,九霄云霞盡在衣袖;嘎么山那么遠,站在山頂,影子就飄落在貴州;嘎么山上的風(fēng)那么狂野,站在山頂,罡風(fēng)獵獵,迎風(fēng)的衣袂就飛成天上的云朵;嘎么山上的草那么柔韌,被山風(fēng)梳理得整整齊齊,有著以古人一樣堅毅的品性。
“以古”這個由彝語“沂嘎”音變而來的地名,生命里充滿盈盈水意。在彝語中,“沂”指的是“水”,“嘎”為“大巖洞”,“沂嘎”指的是“水落進洞里”。水生于山,水出于山。涓滴細水,在大山的皺褶深處匯聚,或為溪潭,或為流泉,或為飛瀑,或為深澗,它們躍下巖壁,經(jīng)過溶洞,穿過峽谷,越過平川,左攜右納,曲折回還,然后匯入赤水河,匯入烏江,最后進入長江,漸成大器,成為“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之中國文化中的一粒小小的水滴。
山中的溶洞是水修行的地方,那些與溶洞相連的水,它們清澈透亮,閃閃發(fā)光,卻總是蒙著一層神秘的水光。
犀牛塘有這么一潭魔幻的水。
犀牛塘在小米多。小米多在以古東南面,離以古大約半小時的車程,據(jù)說早年這地方種植小米,也種植山歌和愛情。但老鄉(xiāng)們現(xiàn)在都不種小米了,他們新編了順口溜:“小米多,小米多,小米不多板栗多。麥車好,麥車好,麥子不好核桃好。”因為產(chǎn)量不高,經(jīng)濟效益不好,小米和蕎麥漸漸退讓,把土地讓還給村民,村民們種植板栗、核桃、方竹等經(jīng)濟作物,也把羊群和云朵種到天上去。
犀牛塘的景致被文人們稱作“雪影藍湖”,是鎮(zhèn)雄外八景之一。這名字很是詩意。我沒有見過雪影藍湖的景致,但見過“云影藍湖”的樣子:夏初五月天晴,水岸杜鵑如火,白云投影其中,湖中波光粼粼,搖碎花影云影,清絕,瀲滟。湖水可真是藍啊,一種純真的初戀般的藍,一種遙遠的夢幻般的藍。如果有畫家想要調(diào)出那種藍來,不知道他要調(diào)入多少深情的童真進去。至于雪影藍湖,到底會有多么空靈曼妙呢?
說犀牛塘是湖,其實是不夠貼切的。30余畝的水域,比起煙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五百里滇池,實在是太小太小了,小得可以忽略不計,自然無法承載《登岳陽樓》《大觀樓長聯(lián)》那樣的湯湯之文;它又那么偏遠,遠到?jīng)]有高人韻士來此避世結(jié)廬,遠到幾千年來沾不上什么社會變革的濃墨重彩,遠到皇室的浩蕩東風(fēng)度不過重重關(guān)山,也因此不可能承載歷史的滄桑浩嘆、榮辱升沉,甚至無法邂逅柳公一樣的文化官人,為它寫下《小石潭記》一樣的清妙文章……它只是靜靜地封藏于深山之中,世事如煙,到它這里,便都稀了、薄了、淡了。
山民們務(wù)實,也沒能力附庸風(fēng)雅,他們有自己的想法。
每年總有一段時間,即便沒有雨,這潭水也會變渾濁,而且一變就是好幾天。
從高處俯瞰,這潭水就像一頭牛臥于青山綠野之間。
好吧,那就叫它“犀牛塘”吧!犀牛洗澡的地方。既凡俗實在,又神奇美好,犀牛可是靈異的瑞獸,自然是不能缺少故事的。于是,關(guān)于犀牛塘的由來,便有了許多美麗的傳說,有說它是牛跑進井里而變成的潭,有說它曾是一個大池塘,犀牛在水邊喝水,被一女子打了一扁擔(dān)跳進池塘里變成的潭水……反正犀牛總會有一段時間在潭中洗澡,反正總有一段時間潭水就會渾濁。說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就是沒有人見過這個神秘的家伙,也沒有人弄得清楚潭水渾濁的真實原因。
封閉、無知和對生活的美好期待往往最能催生傳說的。關(guān)于犀牛塘,還有一個眾口一詞的傳說:先前,村里百姓無論哪一家需要操辦婚喪嫁娶事宜時,都可以到犀牛塘向水中的神靈請“金杯銀碗、桌椅板凳”等物件,用完后再還回湖中。后來,有家人將這些物件裝了狗肉,犯了大忌,得罪了神靈,之后就再也請不到這些東西了。不得而知,這個傳說從什么時候開始流傳的,但它說明了它興起時的幾個現(xiàn)象:一是村民們生活貧困艱難,物資不足;二是村民們有借有還的樸素道德觀念;三是狗是人類的朋友甚至是家人,不可以宰殺食用。
所謂傳說,更多是根據(jù)自然現(xiàn)象附會出來的。犀牛塘有兩個神奇的現(xiàn)象:潭邊青山的兩股清泉,常年注入潭中,犀牛塘沒有往外流水的溝渠,但無論下多大的雨,兩股泉水有多大,犀牛塘的水位都不會上升;犀牛塘的水中不飄落葉,樹葉飄落在水中,很快就消失不見。
與這兩個現(xiàn)象對應(yīng)的說法是:某年某時,天大旱,一頭犀牛到處找水喝,終于在這里嗅到了地下龍宮的水氣,于是它便用犀角用力掘頂腳下的土地,終于掘破了龍宮上的土地,水冒了出來,形成了這個水潭。潭水接著龍宮,水自然不會漫出來,樹葉也才會莫名不見,因為都跑到龍宮里去了。
我想,以古不是“水落洞中”的意思嗎?“水落洞中”是成熟的喀斯特巖溶地貌的主要特征,那么犀牛塘底是否也有落水洞,把這些樹葉給漩走了?
又聽說,曾有人為追尋潭水的去處,往潭中倒了幾筐刺紅子,最終發(fā)現(xiàn)刺紅子在貴州赫章六曲的九股水河里流了出來。如此說來,潭底有洞是有可能的。這是水教給人的智慧——容納、沉淀、流淌,這是生命和生活的本質(zhì)。
被兩山挾持的以古鎮(zhèn),山幽水遠。坐落在山腰上的小米多村,對面是山,左右兩邊也是山。山對面的山,天晴時峰青如黛,歷歷在目;下雨時云霧繚繞,影影綽綽。幽山遠水總給人太多遐想。山那邊是什么?水去處又是哪里?曾經(jīng),這是村里的人們常對著遠方思考的問題。那時候的他們,多么想要一條路,一條通往山外世界的路,讓他們解讀清楚這些問題。他們多希望能走出這大山的阻隔,像這山中溪水一般,奔入江海,融入時代的洪流。
只是,山陡然靜,水空自遠。莽莽蒼蒼的云山煙樹橫在眼前,被貧窮縛住的雙翅實在飛不上藍瑩瑩的天空。想得多了,想得苦了,終于有耐不住渴望的山鷹般的人,等到羽翼稍豐,在村里狹長的天空里呼嘯幾聲,撲騰著翅膀,一頭扎進了山外的世界,再苦再難也不愿飛回來。那些飛不出去的,繼續(xù)孤島般地隔絕著,眺望著遠山,慢吞吞地跟隨山外的變化而隨波逐流,卻也常因跟不上變化的節(jié)奏而感到羞慚和困惑。既然飛不出去,那就繼續(xù)在苦澀的生命里歌唱愛情和生活吧;既然跟不上腳步,那就繼續(xù)在寂靜的時空里舞動自己地老天荒的孤獨吧!
滿一碗酒,山歌悠悠地唱:
不唱不唱嘴邊來,
唱起唱起眼淚來。
一時想起妹模樣,
眼淚雙雙掉下來。
滿一碗酒,“喀紅貝”剛健地舞,祭天祭地祭神靈,舞黑色蒼茫的土地,舞紅色的太陽和火,舞這山中生生世世的黃皮膚的人和他們的生活。拐腳步、甩腳步、跩腳步,馬鈴聲鏗鏘,古歌聲蒼涼:
高高青天上,哪個先下來?
茫茫大地上,哪個先出生?
陸迪愁汝啊,
從天上下來撮矮阿于啊,
從洞中出生……
處境即時代。不難想象,曾經(jīng)的小米多村,發(fā)展是多么緩慢。當(dāng)外面的高樓森林一般地生長,這些居住在山溝里、斜坡上的人,他們卻像野草一樣茫然生長。在買包煙都要等到趕場天、跑半小時山路的時代,他們該是多么寂寞。在崇山峻嶺之間攀爬打滾的這群人,他們尊崇古訓(xùn)和傳說,尊崇原始樸素的信念和道德,山的厚度、高度給了他們山的質(zhì)樸、山的偉岸和山的情懷,山野之間的叮咚流泉又滋養(yǎng)出他們水的活潑、水的率真和水的包容。他們在山中奔走,用這些活潑潑熱辣辣的山歌彼此唱和,表情達意。他們的歌聲里,流淌著山間的清風(fēng)和溪水的旋律;他們的舞步里,點踩著他們畜牧和狩獵的節(jié)奏。
他們是樸實美好的,但他們的生活卻談不上美好。因為美好的生活應(yīng)該是熨貼而且富足的,貧窮從不美好,落后從不美好,封閉也不曾美好。但正是經(jīng)歷了這些不美好的人,才會更加珍惜今天這來之不易的美好。脫貧攻堅的六年,“十三五”規(guī)劃的五年,鎮(zhèn)雄的每一寸土地都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每一條河流都在歡騰著向前奔涌,每一個鄉(xiāng)村都在日新月異地?zé)òl(fā)出全新的活力,每一個孩子,都在美麗的校園放飛他們的理想和希冀……
以古小米多,這個曾經(jīng)因為幽僻而美麗安靜的村莊,因為幽僻而貧窮艱難的日子已成為永遠的過去。它的村村組組、家家戶戶都通了公路。公路修到了家門口,村民的出行條件大大改善。至于村莊,舊危房全部拆除重建,新農(nóng)村集鎮(zhèn)修建得整齊美麗。家家戶戶磚混結(jié)構(gòu)的房屋,白墻小院,花草盎然。那些掩映于茂林綠樹之中的幢幢別墅,是在外打拼、發(fā)家致富的人回到村里,為自己葉落歸根之時筑就家園之夢。交通和生活的巨大變革,讓村民們的幸福指數(shù)大大提高,說起話來眉眼里全是笑意,現(xiàn)在的他們,是隨時準備展翅飛翔的山鷹。
從小米多村到犀牛塘到嘎么山一帶,曾經(jīng)生長著很多野生板栗。春風(fēng)拂過關(guān)山,當(dāng)山下的櫻花、桃花、李花漸次凋謝,毛毛蟲一樣的板栗花也懸垂在綠油油的涂了蠟油一般的葉上。微風(fēng)過處,葉子嘩嘩作響,空氣中彌散著一股特殊的香味,勾起村民們關(guān)于秋天的豐碩聯(lián)想。
此時,那些大山深處修通的路,正奔跑著一輛輛汽車,把深山里的寶藏向外輸送;不遠處的校園里,書聲瑯瑯;山上的羊群,靜靜地啃食著青草;犀牛塘的水,粼粼波光正倒映著一個更加遼闊高遠的天空……我想,再過五年、十年、二十年……那時的山歌和“喀紅貝”,定會融入更加動聽的旋律;那時犀牛塘的“雪影藍湖”,定然清澈如昔、夢幻如昨,人們在與自然朝夕晤對時,定然能在一段欣然陶醉的光陰中,無憂無慮地忘記塵世中的自己。
作者:劉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