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富，我總是渴望，用一滴水喚醒一片森林。云朵下的銅鑼壩高原密林，晨曉藍天為頂，暮嵐草甸為家，清風和月朗的山巔，裝得下鄉(xiāng)愁，盛得下寂寥。宿命的仙女湖，獨立叢林深處，前世定是那白衣飄飄的仙女，在云間端坐，在水上禪思，在天空翔舞。

水富有森林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水源豐沛之地必有涵養(yǎng)之地，當然，水富還是尊崇自然規(guī)律的，但水富的森林也不是我們慣常所指的一片草木蔥郁的綠地，而是與高原上的烏蒙山一樣，在綿延起伏的山脈上，向流水俯身的，這些山勢漸變的過程，讓山河有了唇齒相依的親密，也讓高山流水的奏鳴有了大地上交錯的城堡。

這個城堡就是銅鑼壩。

盛夏，終于得以接近銅鑼壩。

銅鑼壩，高原上醒著的王城，藏掖水富四季的密令，喚醒烏蒙群山的靜默，舒卷江河神示的詩篇。

順著清風，深入密林和溪谷，銅鑼壩顛覆了我關(guān)于原始森林的所有記憶。它是天空在大地上瀟灑抹下的一片翠綠，不是我們看到沿海城市那標準的綠，高原湖泊也不是那澄碧的藍，銅鑼壩的天空也是有個性的，率真、熱烈，在這樣的晴空下穿山入林，踏青草溪流，云從八方來，風從四面涌，讓人飄然云游。

從水富的老街出來，似乎蒸干了的土木房子，安靜下來的民居，營造出來的濃厚氣氛籠罩著，這里的時間是慢的，漫不經(jīng)心地就晃悠到了歲月的彼岸，這里的土地又富饒到了金貴的地步，但遠在太平深山的銅鑼壩森林公園更隱合著金屬與水與叢林碰撞出的暗語，“銅鑼”這一詞條能讓一字不識的農(nóng)民喜悅一輩子，也讓一湖高原之水沉默，不再呼喚時間把自己帶走。

當?shù)厝苏f原始的銅鑼壩，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寶貝，密林深處有一種樹葉，可以化銅水制造“假幣”，因而盜采泛濫、匪患不絕，官兵上山剿匪時，便有人敲鑼傳信，鑼鼓聲聲，隨湖水蕩漾傳信，終得以肅清匪患，眾生安詳喜樂、國泰民豐，天長日久，便把這個地方叫“銅鑼壩”了。

銅鑼壩，33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深處，珙桐、紅豆杉等觀賞樹種、珍稀植物等有一百多種，還有金錢豹、黑熊、水獺、巖羊、云貓等國家一、二級保護動物數(shù)十多種，亞熱帶常綠闊葉林區(qū)加之五溪流、十八盆地、十瀑布、七湖等，組成銅鑼壩的山河。

往前走，蘆葦叢中，不時有驚鳥飛過，溪流中的游魚，追逐一枚水草玩耍。再往前走，石頭上的苔蘚還是新鮮的，而躲在樹叢中自然奔放的鴿子花（珙桐），不時從溪流邊探出頭來，高貴優(yōu)雅的合歡突然橫亙擋住去路，高人雅士喜歡的菖蒲也隨溪流起伏，走得疲累了，掬一捧清泉一飲而盡，流水中都透著菖蒲的香氣，山石陡峭處，一簇簇笻竹從石縫伸長脖子，俯視著歡樂的流水，突兀長出的紫藤，頑皮地躺在林中小路上，好像和你逗趣，俯身撿起枝條，濕漉漉的藤條滴下傷心的眼淚，讓你不忍離去；藏身落葉、流水中的琴蛙也不甘寂寞，動情呼喚伴侶回到山林……

金沙江這條黃金水道，在流經(jīng)水富港的中嘴后終于匯入滾滾長江。逝水滄桑，在水富，銅鑼壩與金沙江看起來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它們潛伏的關(guān)系是相當密切的——金沙江在匯入長江之前從來沒有改道，這條大江在封建王朝的歷史上流過，又游離于中央王朝的歷史之外，它的命運總是大起大落、忽左忽右。

京銅外運是金沙江這條邊緣河流一時之間在朝廷上拍打出來的浪花，這些浪花當初并不歡快，完全是苦澀的，現(xiàn)在已銹跡斑斑。但金沙江始終以它那罕見的耐心，書寫著自己的邊緣歷史。銅鑼壩是“京銅外運”的重要段落——從茶馬古道艱難跋涉到鹽津五尺道的馬幫，越過茫茫烏蒙山，穿過串絲經(jīng)堂，翻越成鳳山，在抵達荒無人煙的銅鑼壩時，早已人困馬乏，浩蕩的馬幫卸下貨物，在密林深處埋鍋造飯，狂飲酣睡，困乏的馬隊，在仙女湖邊臥槽飲馬后，整隊向橫江進發(fā)，最后到水富港，卸下銅錠、銀錠，放下茶葉、思念和對朝廷的忠誠表白以及粗獷的山歌，帶上長江貨船載來的絲綢、糧食和中原的信息，吆喝著狂野的馬幫，哼著長江上聽來的歌謠，搖搖晃晃趕回大山，等待下一次遠行。

倨傲的銅鑼壩懸掛著天庭神秘的密旨，明澈的仙女湖早已不動聲色將旨意收歸眼底。我們還是得靠機動船走進銅鑼壩內(nèi)的仙女湖。靜默的湖水在后退，那些在湖面漂蕩的細細水草，迎合著突然而來的波動，東躲西藏，湖心里還有原本生長在銅鑼壩的參天古樹，只因一次人力筑湖，它們就被淹沒在水下，參天之木向上伸展枝條泛起一點點綠芽，但也是病樹之末，終究抗不過水之堅硬，掙扎一番后，它們還是屈服于水的柔媚。湖邊靜靜的小木屋，掩映在綠樹叢中，湖水蕩漾涌向岸，木屋又開始在水面搖晃。

煙波浩渺的一池湖水在我們踏足后，皺起眉頭，一圈一圈地回蕩，然后在我們離去后歸于平靜。隨手抓過一張紙，潦草寫下幾句話，致敬山林，致敬水——

那年，我是手握經(jīng)卷的書生

有浩蕩的江山前赴后繼的兵馬

芳心暗許的美人

捉拿惴惴不安的心事

我追隨流水和大風

找尋秘而不傳的偏方

醫(yī)治染疾的荒草、叢林和昏睡的江河

藏身流水的我結(jié)繩記事

泛舟趕來的美人擊水呼號

剖開鋒利的青竹編織一個又一個

命運的死結(jié)數(shù)了數(shù)心事泛起的漣漪

飄下時間的蠱揚長而去

作者：楊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