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媽家在四川的一個老城。我小時候，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姨媽家生活，我和一個表姐、三個表哥一起長大。姨媽家有一個鄰居，他在家里排行老六，個子又非常矮小，小得像一顆豌豆，大家都叫他“綠豌豆”。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我八歲時，他就應該十四歲了，看著比我大，個子卻與我一般。他早沒讀書了，一天到晚閑逛。我經(jīng)常聽表哥、表姐和其他鄰居小孩講，“綠豌豆”是“賊娃子”，經(jīng)常偷東西。奇怪的是，鄰居家的東西卻從來沒有丟失過，也沒見表姐、表哥們嫌棄他。相反，每到飯點看見他時，一家人都會叫他吃飯，但是，“綠豌豆”不會吃。

姨爹、姨媽是醫(yī)生，工作忙，洗衣服這事就落在表姐身上。每次表姐去洗衣服，都會把衣服裝在背篼里，叫“綠豌豆”幫著背。“綠豌豆”也樂意幫忙，便將衣服背到河邊，表姐在河邊石灘上，用洗衣棒捶打衣服，又洗又搓，將衣服洗干凈，又叫“綠豌豆”背回家。“綠豌豆”矮小的個子，背一大背篼濕衣服，顯得很吃力，路上不時有人打趣他。回家遇到飯點，姨爹、姨媽叫“綠豌豆”吃飯。這時，“綠豌豆”才會抬起飯碗。城里燒煤，家里煤用完了，一次便要買上幾百公斤，搬煤的任務交給三個表哥，三個表哥自然會叫上“綠豌豆”。搬著搬著，三個表哥便開始偷懶，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最后剩下 “綠豌豆”汗流浹背地干活。飯做好，表姐喊正在搬煤的“綠豌豆”吃飯，“綠豌豆”裝著沒聽見，繼續(xù)搬煤。其實，他早就餓了，只是在堅守他微弱的尊嚴。表姐喊兩三次，他才會說：“要得。”晚飯是豬大骨燉蘿卜，湯里只有一根大骨，“綠豌豆”非常識趣，他伸出的筷子沒有去夾，而是夾了一片白菜。其實，他已經(jīng)幾個月沒吃到油葷了。二表哥一筷子將大骨夾起，放到“綠豌豆”的碗里說：“來，狗啃骨頭。”“綠豌豆”說：“啃就啃！”“綠豌豆”迅速將筷子插入骨頭里不停攪動，倒出骨髓油拌飯，大家哈哈大笑。

我問表哥、表姐，沒見“綠豌豆”偷東西，怎么說他是“賊娃子”？他們告訴我，他的父母都沒有工作，靠做零工維持生活，收入微薄，家里人又多，經(jīng)常有上頓沒下頓。“綠豌豆”之所以這么矮小，就是因為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為填飽肚子，“綠豌豆”便經(jīng)常到農(nóng)民地里偷些吃的回家，經(jīng)常被農(nóng)民抓到打幾下。難怪經(jīng)常見他鼻青臉腫的，我心里暗暗難受。

一天，“綠豌豆”又被打得頭破血流。姨媽見他可憐，邊幫他上藥邊說：“幺哥，不要再去偷東西了，去做點正事找點錢嘛！”“綠豌豆”淚眼婆娑地說：“要得，孃孃！”

“綠豌豆”說到做到，報名到工地搬磚，結果包工頭嫌他沒力氣，不要他。最后，經(jīng)人介紹他找到一個比較合適的工作，去糧站曬谷子。結果干了幾天，又把他攆走了，說他偷谷子。姨媽問他：“你是不是偷谷子了？”“曬谷子的壩子很寬，每天幾百只麻雀來吃谷子，我從這邊攆到那邊，又從那邊攆到這邊，腳都跑軟了還是攆不走，是麻雀吃的！”他一臉的委屈和無奈。

找不到工作的“綠豌豆”，還是一心向好。一天，眼看要下雨了，村里一個老頭忙著收青菜。老頭一個人是根本來不及的，“綠豌豆”看到，迅速跑過去幫忙。老頭沖他吼道：“滾！你手腳不干凈！”雨下了起來，越來越大。“綠豌豆”站在雨中沒有躲，被淋得像個落湯雞。我沖過去，拖他到屋檐下躲雨，他根本不理會。一個少年，一個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少年，不知道他臉上流淌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綠豌豆”摸摸身上的傷，再摸摸空空的肚子，瞬間消失在越來越暗的暮色里。多年以后想起，我覺得他應該會過得很好了。他的勤勞、他的樸實會成就他，這個好時代，會讓他過上好日子。

作者：余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