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新聞網(wǎng)
2023-04-11 10:29李兆慶 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成吉思汗》《忽必烈》《拖雷家族》《大唐玄奘》《路遙傳》出版。
還沒來得及回味童年的美好,溜河風(fēng)就把我吹成一個健壯的成人。村里一些追著風(fēng)奔跑的孩子,都叔叔、伯伯、爺爺?shù)胤Q呼我。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真的長大了。溜河風(fēng)把我吹大了,把父母吹老了。母親那曾明媚整個村莊的眼睛被辛酸的汗水和淚水拭暗了,父親那曾支撐生活的脊背變成了彎腰駝背的鐮刀。
一鉤彎月升上天空,月光透過窗欞投射到我的房間里,漫過我垂在床沿的手臂,我被溜河風(fēng)給撩撥醒了。
我在老家小住的幾天,每天都是笑著醒來,被村莊久違的味道弄得滿腹心事、躁動不安。
我豎起耳朵辨認(rèn)了一陣子,幸好認(rèn)識這風(fēng)。小時候在黃河大堤地里挎著籃子挖豬草時,這風(fēng)就從河對岸一路小跑過來,熱情地跟我打招呼,親密地替我“搬運”額頭上細(xì)密的汗珠。那時不懂風(fēng)的心思。東南西北的溜河風(fēng)聚集在一起,像是在討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們情緒很激動。五月灌漿的麥子受到傳染似的,把這種激動一浪一浪地送到遠(yuǎn)處。我丟下挖豬草的小鏟,悄悄靠過去,試圖從溜河風(fēng)嘴里獲悉一星半點兒的秘密。溜河風(fēng)很警惕,我一靠攏,就適時閉上嘴,波動的麥子也安靜了下來。
風(fēng)每天清晨會把我喚醒,讓我從夢中回到現(xiàn)實。夢境美好而純真,但該醒來還是要醒來。一味沉寂在夢里,人很容易迷失方向。
從黃河邊出發(fā)的溜河風(fēng)掠過黃河灘,掠過麥田,掠過黃河大堤,撫著鉆天楊的樹梢,裹挾著黃土和莊稼的氣息,在院落的上空彌漫聚合。看到風(fēng)的影子朝我聚攏,我站在院子里,欣然張開手臂,抽動鼻翼,呼吸著村莊清晨的氣息。
奶奶豢養(yǎng)著五六只雞,其中一只蘆花雞喜歡去鄰居家串門。它去鄰居家串門時,奶奶養(yǎng)的雞就是5只,不去鄰居家串門時就是6只。奶奶打開雞窩放雞的時候,一只一只檢查雞屁股,奶奶有時捉著掙扎叫喊的母雞,手熟稔地放在雞屁股后一摸,就知道哪只雞該下蛋了。奶奶的手指很神奇,叫哪幾只雞下蛋,哪幾只雞就下蛋。
每次,我覺得奶奶的行為很詭秘,那只手神奇得簡直就是一根魔杖,有“點雞生蛋”的魔法。為了犒勞將要下蛋的母雞,奶奶從里屋的糧倉里掏出一把玉米或者癟谷撒在院落里讓它們盡情享受。奶奶嘴里“咕咕”地喚著雞,一邊抖落手里的食物。那只昂首挺胸的公雞,大有王者風(fēng)范,引領(lǐng)著一群母雞啄著食,一只斑駁青皮的雞腿呈獨立姿態(tài)。突然,公雞的翅膀斜伸,翎羽披著,一個猛沖用尖嘴叼著母雞的脖子,搖搖擺擺地飛上母雞的脊背。
我不知道院門是怎么打開的,或許昨晚忘了關(guān),或許是村里來回串門的土狗給撞開的,或者是溜河風(fēng)推開的。無數(shù)的牽牛花擎著花朵爬上矮矮的墻頭,隱忍了一個孤寂的夜晚,清晨,把綻放的蓓蕾獻(xiàn)給第一縷陽光。粗碩的南瓜秧貌似與牽牛花爭風(fēng)吃醋,毫不示弱地爬滿整個豬圈。花兒龐大金黃,有拇指大的彈蜂舞蹈弄影。沒有幾天,金黃的花瓣零落成塵,纖細(xì)的花柱上,呈現(xiàn)出毛茸茸、粉嫩嫩的南瓜鈕。
從鄰家房頂上跳下一只黑色的貓,像一記黑色的閃電,落處無聲。瞇縫著眼,無暇顧及院落里公雞母雞們的親熱,伸前肢蹬后肢,舒展著腰身很安靜地匍匐在屋頂上,掩藏了動靜。房檐下,幾只麻雀被驚擾了,撲棱棱地飛落到棗樹上,盡情地追逐著、打鬧著,偶爾有幾片橢圓形的樹葉落下,鋪在院落里,成了寂寞日子的點綴品。
五月的陽光鋪在院落里很細(xì)密,透明得像嬰兒的手掌,撫摸著草木、河流、房屋和我家四敞八開的院落。這是村莊一年最為愜意的時光,農(nóng)事不棘手,可以袖了手在南墻根曬太陽。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活躍的村莊夾雜著讓人驚恐的祥和靜謐。越過院落上空的樹梢,一只老鷹從寬厚的陽光深處鉆出,尖喙利爪,目光如炬,尖銳的鳴叫聲刺透天幕,經(jīng)卷般的翅膀撲扇著俯沖而下,遮住了陽光,在狹小的院子里落下一個龐大的黑影。旋即,老鷹越過院落,越過楊樹梢,朝水肥草美的原野飛去。這種片刻的悸動發(fā)生在短短的一瞬間,村莊的天空隨即平靜如砥。
院落外的曠野里一片歌舞升平,彰顯著生機(jī)和活力。歪脖子槐樹下的麥秸垛,像一艘艘生了根的船只。六畜興旺的身影在空曠的原野里覓食嬉戲,它們腥臊的氣息在野地和田埂上的花草間停留、回轉(zhuǎn),在溜河風(fēng)的鼓動下漸漸向我靠近。
中午如期而至,灶間的柴草把熱轉(zhuǎn)化給食物后,就把濃濃的柴煙經(jīng)過蜿蜒的灶道排出,剛上升時是溜直圓柱狀的,經(jīng)過溜河風(fēng)的挑逗撩撥,彎曲了影子。炊煙在空中生出灰蒙蒙的色調(diào),遮擋了黃河大堤,迷蒙了天空。風(fēng)吹裂一兩處煙幕,影影綽綽浮出樹木、灰鋪、溪流、人和牲畜的幻影。
院落的門一直敞開著,像不急不躁的母親在村后默默守望。再回首,歲月已洗盡鉛華,許多時候,我喜歡沉溺在這種感覺中,感覺村莊留給我真實的過往和虛幻的影子。
桃 花
在三月明媚的春光里,翅羽似的白云清澈明亮,淡雅中透出幾分明快和酥軟,宛如散花仙女丟在天宇的裙裾,隨風(fēng)漫卷。此時的黃河灘,宛若端莊秀麗的女子,在歡暢的溜河風(fēng)中招展的桃樹成了她流瀑般的發(fā)絲;一泓浪花堆雪的河水,便是她情深似海的秋波。喚醒的春草,以鋪天蓋地的氣勢攻城略地,在春光下亮出自己的旗幟。
溜河風(fēng)一改往昔的粗劣和莽撞,變得溫柔細(xì)膩,伴隨著細(xì)碎的陽光,輕輕地,在堤北的村莊履行著信使的職責(zé)。坐在黃河大堤上,帶著些許春日的慵懶和散漫,豎起耳朵,在拂面而來的溜河風(fēng)中,聆聽著百花開放的聲音。沉寂了一冬的季節(jié),驚蟄過后,春天終于在我苦苦的守望中翩躚而至。頓時,桃紅、李白、翠柳、煙雨,一幅斑斕的油畫呈現(xiàn)在如夢似幻的原野上。
仿佛千年的熱戀、萬年的眷戀都在等待著一個屬于你的季節(jié)。含苞待放的花蕾或者微微張開的花瓣,都在急切地等待這場生命的盛宴。對于在春天綻放的花而言,沒有什么比一年一度的綻開更重要的事情了;對于關(guān)心花開的,擁有一朵花就擁有了整個春天,花應(yīng)該銘記。此刻,你的幸福被燦爛的、羞澀的、嫵媚的氣息所俘獲。在這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行走在花枝爛漫的春色之中。
你看,陌上花開,花團(tuán)錦簇,暗香浮動。那一片在黃河灘上絢麗近乎沸騰的花海啊,喧騰起滔天的巨浪。是誰,一夜之間,舉起了一樹的粉拳,點燃了滿園的熱情,涂抹了一攤的胭脂,引爆了金鈴的笑聲?那是你,桃花,我鐘情的桃花,當(dāng)我詩情噴涌的時候,很多次被我納入詩行的桃花。桃花輕舞,一朵芳魂,一枝春媚影,盡在不言中。你像春天裙袂輕盈的天使,不知灼疼了多少癡男信女的眸子。讓人疑心唐朝的崔護(hù)曾到過這里,站在黃河大堤上面對灼灼的桃花若有所思,有點古典與落魄。
桃花該開的時候就開了,靜靜地展開了。不久,我便發(fā)現(xiàn)綠蔭里有紅色的云翳在流動,流溢著一種深深切切的柔情,流溢著一片浩浩蕩蕩的燦爛。起初,是一枝一枝的,宛若含蓄的少女兩腮的一抹酡紅。然后,是一樹一樹的紅,靜謐的黃河灘,一下子沉醉在粉紅色的童話里遲遲不愿醒來。桃花盛開的力量彌漫在溜河風(fēng)里,漸漸變得柔和、溫婉,曼妙中透著成熟。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質(zhì)樸簡約的桃花既沒有牡丹的雍容,也沒有荷花的媚顏,更沒有梨花的凄婉。它卻是春天的使者,正所謂“粉面桃花別樣紅”,桃花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淳樸、素潔,宛如女孩子淡淡的體香。桃花,是那種溫婉的花朵,正如它的顏色,清純淡雅的粉紅,如同宣紙上浸染的淡墨,一點一點力透紙背,不做作,不張揚。從不羞澀,從不嬌柔,默默點綴著春天的魅力。
桃花朵朵開,那沁人心脾的5瓣花朵兒,可是你藏匿在心扉里緋紅的夢幻?點點羞澀的嫵媚,釀成一縷幽香;弱不禁風(fēng)的靜美,渲染出滿園的絢麗。嫣然淺笑,瘦瘦的花影釅醉成熱情似火的燦爛。桃花綻放的季節(jié),那粉紅的水,粉紅的天,綿延千里的祥云,都統(tǒng)統(tǒng)降落在一馬平川的黃河灘。大河蜿蜒東流,一河落英繽紛,如何去泅渡生命里的那縷芳魂?你就索性化作一只飛翔的蝴蝶,攜著春風(fēng)落入紅塵,走進(jìn)桃園與一枝桃花相遇,與一樹桃花相遇,與滿園桃花相遇。
午后的黃河灘,陽光騎在蜜蜂的翅膀上,大片大片的碧葉和花朵被運往十里八村。蝴蝶不飛,白云靜若處子,連流動的溜河風(fēng)也放慢腳步欣賞著那些綻放的花兒。在河邊掬一捧春光,淺靨輕笑,看你嬌美的身影迎風(fēng)而舞。桃花朵朵開的春天呵,是誰讓桃紅李白相糾纏,在明媚的風(fēng)韻里冰消雪融?
長風(fēng)浩蕩,東一棵桃樹唱紅,西一株梨樹歌白,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中,你在叢中笑。粉紅的桃花,以一抹桃紅醞釀成陳年花雕,不經(jīng)意間化作一首詩、一幅畫,在春寒料峭的歲月里,旖旎著我飛短流長的思緒。把三生石的誓言銘刻在骨髓里吧,把今生完不成的契約帶到來生,讓我們跟隨流年杯影里的桃花雪,在盛滿馨香的桃花雨中邂逅,在桃花遍野的城堡里抵達(dá),用清純?nèi)缢耐难b點未老去的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每年三四月,是桃花盛開最絢爛的日子。桃花的花期短暫,從盛開的那一刻起,它們就懂得如何努力地綻放,懂得珍惜這來之不易的青春。有句話說:“你珍惜,花兒努力地開;你不惜,花仍努力地開。”桃花亦是如此,一年復(fù)一年,在綻放與凋零之間輪回。那片片凋零的花瓣,飄飄灑灑,以瀲滟從容的姿態(tài),與漫溢的青春糾結(jié),輕撫著歲月的瑤琴,傾聽著高山流水,訴說夢里夢外纏繞了千萬遍的情話。
槐 花
午后的余溫已悄悄散盡,依然有風(fēng),空氣中平添了些許涼意。從四惠地鐵口出來,行500米左右,忽然一陣清清淡淡的甜香掠過鼻翼,這可是久違的村莊的味道,熟悉的黃土地的氣息。仿佛清涼的泉水滋潤干渴的喉嚨一樣,整顆心倏然平靜下來。我努力尋找著暗香的來源,想看看究竟是哪種植物綻放的花兒帶來的香氣。抬頭一看,只見用水泥隔離開的池子里有幾棵半大的槐樹上掛滿了一串串白色的槐花,有的初露端倪,有的含苞欲放。槐花在風(fēng)的吹拂下,欣然地舞動著,一直鋪展到視線的盡頭。
原來,又到了五月槐花飄香的季節(jié)了,槐花宛若天使,夾雜在濃濃的綠意中。那白綠相間的色調(diào),給人一種超脫世俗的感覺,艷而不妖,透露出一絲典雅與淡泊。我疲憊的精神頓時一振,像被重新洗禮過,神清氣爽。
時空和地點交錯的杯影年華把我的思緒拉向黃河岸畔的小村落里。春暖花開的五月,在滋生出嬌嫩槐葉的尚未形成氣勢的枝杈間,偶爾露出點點羞澀的局部。我知道,那是槐花用香露融化成雪一樣的白皙,不期然間,將被以揮毫潑墨的筆法疾點成素雅而浪漫的串串槐花。年少的心不沉穩(wěn),火急火燎地盼望著槐花裸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臉。
對于短暫的春光,槐花也不是真的無動于衷。長滿嫩刺的青枝條上,擎起一顆顆暗紫色的蓓蕾,碩大而飽滿。眨眼工夫,便擠出一束嫩穗,像龍須菜,又像爬山虎嬌嫩的腳,油綠油綠的。幾日不到,腳趾的末端開始變肥變大,鼓脹得像一粒粒浸泡過的大米,向外翻著白眼。含苞欲放的槐花穗,豐滿得像面臨分娩的孕婦。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五月的槐花說開就開,花穗上一粒粒的大米爆花似地炸開了。一些性急的槐花迫不及待地打開小小的香囊,那精華濃聚的香露飄散在村莊澄澈的空氣里。由淡到濃,釋放出熱烈的芬芳,從早到晚,毫不吝惜地把整個村莊熏染成槐香四溢的世界。
拿在手里細(xì)細(xì)端詳,一朵朵槐花簡直就是一件件晶瑩玲瓏的工藝品。槐花呈蝴蝶形,質(zhì)地如牛乳一樣純潔無瑕,景瓷般細(xì)膩滑潤;花萼呈鐘狀,黃綠色,像緬甸出產(chǎn)的翡翠。整簇花精巧得像一串串在風(fēng)中搖曳的風(fēng)鈴,又像漂浮在深海里的水母。槐花樹像一個個身材高挑、穿著裙子的村姑;一片槐花林,像連綿起伏的雪峰;整個黃河灘都籠罩在一片香雪海里。迎著溜河風(fēng)深吸一口氣,淡淡的清芬,沁人心脾,嗅一下,是那么溫暖,那么舒坦,讓人愿把整個自己投進(jìn)芬芳無形的河流里,投向芬芳彌漫的半空中,盡情地暢飲,盡情地徜徉,盡情地浮沉,只想讓身體的里里外外都浸透槐花的香氣。怎么聞都聞不夠,怎么嗅都不過癮。仰望那勾人心魂、幾乎淹沒綠葉的槐花,仿佛置身于一個幻夢的境界,一個令人飄飄欲仙的境界。我已把心留在那里自由飄蕩,盡情享受這一年一次的造化賜予。無論誰從這槐樹的長廊經(jīng)過,都會不由自主地深吸幾口氣,所有感嘆都是一個字:香!
每當(dāng)槐花把整座村莊渲染成一片雪海時,也是孩子們?nèi)鰵g的時節(jié)。膽大的孩子,手拿著頂端擰上鐵鉤的竹竿子,爬到槐樹上,一勾一擰,就折斷了開滿一串串槐花的小槐枝。樹下成群的孩子,叫嚷著紛紛爭搶,甚至樹枝還沒落到地上,就已經(jīng)被手快的孩子搶去了。“別搶,那是我的!”搶不到的就著急,朝樹上的孩子央求著,于是更多的槐樹枝從天而落。地上的孩子抱著幾杈槐花枝,笑靨如花。看著每個孩子的嘴里都嚼著槐花,我驚得睜大了眼睛。“槐花還能吃嗎?”“是呀,可甜了!”我被小伙伴慫恿和誘惑,帶著疑惑把槐花放進(jìn)嘴里,一股香甜令口舌生津,隨后的甜香味道征服了舌頭,征服了胃。后來,槐花就成了我最好的零食。槐花還不時地灑落白色香雨,地上樹上的孩子沒有盡興,歡樂在樹上樹下洋溢著。
愣怔之間,已到華燈初上、夜幕降臨的時刻。于是,拽回脫韁的思緒,把目光從槐花上收回。該回家了,作別那一排林立在建國路旁的槐花樹,就像作別久別的朋友。
五月的槐花香飄蕩在我的心里,讓我心醉,讓我的靈魂輕輕飄上云端。 今夜,我的夢里又一度槐花飛舞。
地 氣
大地回春時,地氣便松動了。每逢春暖花開時節(jié),地氣像村莊里兒孫滿堂的草兒,被燦爛的陽光喚醒。地氣究竟是什么呢?地氣就是大地的活力。對一個虛空事物進(jìn)行描述時,在漢語言精妙絕倫的庫存里,我的表達(dá)總是詞不達(dá)意。
南遷的燕子還沒有歸來的跡象,被殘雪覆蓋著的大地便被回潮般的濕潤點綴著。這種濕潤不是憑借目光觸及,而是靠敏銳的心靈去察覺。當(dāng)你無意間碰斷一根瘦硬的樹枝時,停留片刻,斷截面里會滲出一顆晶亮的水珠,水珠就是地氣預(yù)先抵達(dá)村莊的足跡。
離村莊遠(yuǎn)了,離大地遠(yuǎn)了,離地氣遠(yuǎn)了。蜷縮在都市里,行走時把腳步交給柏油路,睡眠時把身體交給鋼筋混凝土。我偏居的地方很結(jié)實也很潔凈:除了定期清除的垃圾,什么也不生長,包括野草、閑花、莊稼、蘚類,包括空間、幻想和詩意。陪伴我的,除了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就是堆積在我周圍的書山了。鋼筋混凝土保護(hù)人們的同時也在塑造著人們的思想,我們沾染著泥土芬芳的心腸和太陽膚色的臉便嬗變?yōu)殇摻畹男哪c和水泥的臉。
年深日久,我感覺生命中的地氣越來越少了。
在村莊里,赤腳走在黃土地上的孩子是無比幸福的。我覺得人類來源于黃土地又歸屬于黃土地比較合乎正常規(guī)律,否則就與先哲們的初衷背道而馳了。泥土帶給孩子的歡愉比任何糖果都更立竿見影。只要把哭鬧的孩子放在沙土窩里,雙腳與泥土一接觸,他們就立刻停止哭鬧,神情激動興奮,羔羊般蹦跳、撒歡,或是索性一屁股賴在地上,雙手捧起沙土,看沙土從手指縫隙間緩緩流瀉。沙土通過陽光的照射,映現(xiàn)出一段狗尾巴般的袖珍彩虹。用不了多久,在飛揚的沙土上玩得忘乎所以的孩子被渲染得灰頭土臉,成了一小泥猴兒。母親說,只有雙腳與大地接觸,地氣與身體才有了對接。
在田間勞作的鄉(xiāng)親,幾乎沒有患腳氣病的。他們整天赤著腳勞作:澆地、割草、挑擔(dān),腳踩黑泥土,手抓有機(jī)肥。四肢整天與泥土接觸,地氣便與身體貫通。我知道,鄉(xiāng)下的貓狗有很頑強(qiáng)的生命力,常說貓有10條命,狗有9條命,我覺得這些都?xì)w功于常接觸地氣。
小時候,我對地氣有切身的體驗,至今念念不忘。每逢暮春時節(jié),跟著母親去正南麥田里薅草,那時油菜花開得正艷。勞作荷鋤回家,夕陽把碎金灑在蜿蜒的土路上。我常常尾隨在母親的身后赤足而行,腳下松軟的泥土和草莖對腳板的輕巧撩撥,使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行走中,我感覺霧狀的地氣在悄然升騰,流乳般掛在鉆天楊的樹梢間。南來的溜河風(fēng),夾雜著水汽,把霧靄輕輕拂動。這時整個一片田野靜下來,凝神間,我似乎聽見了地氣升起的聲音。這時,我的身心體味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泰感,洋溢著一種不可言喻的感覺。腳步隨著田埂延伸,泥土干濕、軟硬程度的不同,傳遞給心弦一陣陣細(xì)微的悸動。
這是地氣傳遞給我的最直接的觸覺,這種感覺如稀薄的空氣卻又倏然消失,是指尖無法觸及的東西。春天、油菜花開、赤腳、田埂……從地心傳來的神秘樂音,如同施特勞斯的圓舞曲似有若無。多年以后,依然逗留在黃河岸畔的村落里的地氣,成為我杯影流年中的一部分。
又一個春天來了,地氣開始松動了。
河 風(fēng)
人和樹不一樣,一棵樹站在大地上站立幾十年上百年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人就不行,在板凳上坐一上午就感覺下半身麻木,局部供血不足,想挪挪窩換個環(huán)境,透透新鮮空氣。家庭條件不一樣,交通工具就不一樣,有馬車的乘坐馬車,有牛車的坐著牛車,沒馬車也沒牛車的就使喚自己的光腳板。
剛記事時,我就厭倦了驢踢狗咬、雞飛狗跳的鄉(xiāng)村,走煩了雨天泥濘、晴天揚塵的土路,耳朵也聽累了歪腔斜調(diào)的鄉(xiāng)音。說實話,我從來沒離開過北李村,出得最遠(yuǎn)的一趟門,就是跟隨父親去5里外的集市上糶糧食。坐著馬車去的,出了村上了路,路邊的楊樹、莊稼,我都感覺很稀罕,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夠用。回來的路上眼皮都沒睜,是睡著后被馬車?yán)貋淼摹?/span>
我痛下離別村莊的心思后,沒再向任何人透露,我怕有個平時用盤子吃飯嘴淺的家伙壞了我的大事。離開村莊時,我沒向血脈相連的家人告別,包括疼愛自己的祖母。我唯一做的就是把關(guān)于村莊的詩歌記憶扔給一場溜河風(fēng)。那場溜河風(fēng)從堤南的河灘出發(fā),途經(jīng)千里的沃野,與海拔30米的黃河大堤進(jìn)行了一次溫馨四溢的擁抱后,才伴隨著黑暗中的一個趔趄撲進(jìn)村莊的懷抱。
我被村外樹林里貓頭鷹的叫聲給驚醒了,抬身望望窗外,月白色的曙光還沒印在窗欞上。隔壁,我的父母兄弟姐妹睡意正濃,有的打著響鼾,有的呼哧著喘氣,有的磨著牙,有的發(fā)著癔癥。村里村外一片靜寂,連平時多嘴的土狗都乖乖地合攏了嘴巴。只有打更的憨東擎著手電筒晃來晃去,像是急于尋找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我朝著相反的方向迂回,試圖繞開憨東。憨東的倔強(qiáng)在北李村是出了名的,年輕看青時,就把偷莊稼的賊追得發(fā)瘋,不抓到賊誓不罷休。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晃過去了好多年,憨東的臭脾氣非但沒改,反而越來越嚴(yán)重。我背井離鄉(xiāng)的心思倘若被他察覺,他非把我遣返回家不可,或把我留下來陪他說話。好話說一簸籮都沒用,這人認(rèn)死理,他會讓我公雞司晨時再出村。他會無奈地聳聳肩膀,冠冕堂皇地說,夜里突然少一個人,村長追究起來,他沒法交代。
離開村莊的前些日子,我毀掉了曾經(jīng)生活過的一些證據(jù)。我把費了吃奶的勁修葺的毛渠給毀掉了,把好好的干渠捅了幾個馬蜂窩般大小不一的口子,等干渠開春引水派上用場時,保準(zhǔn)開口子。把在烈日下鋤掉的抓拉秧重新栽種到田里,莊稼占野草的巢,讓野草重返家園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我就想干干凈凈地走,絕不回頭,也絕不拖泥帶水,讓擦拭不凈的證據(jù)來出賣我生活過的以往。
我用這種很堅決的方式與北李村告別,等母親在天亮中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我失蹤了,頂多會用辛酸的眼淚來抱怨我的不孝。等淚水被風(fēng)吹干后,也就自然而然地把我忘得干干凈凈。所以,為了行蹤更隱秘,我選擇在溜河風(fēng)很緊的某個夜晚悄然離開。即使不小心踢翻了路邊的一塊半磚頭,打鼾的村民也就頂多把交響樂般的鼾聲止住幾秒,翻幾個身,頂多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幾聲,怪毛手毛腳的狗碰到不該碰的東西。
我在溜河風(fēng)的裹挾下走啊走,停啊停;溜河風(fēng)走的時候我走,溜河風(fēng)停的時候我停。涉過一條又一條河流,越過一塊又一塊麥田,穿過一座又一座村莊。在中途,我常常被一些無法逾越的障礙物絆倒或堵住去路,無意中驚擾了一村莊土狗的美夢。高一聲低一聲的狗吠打斷了一些村民的夢,也因此改變了一些村民以后的生活。
我的腳步聲消失后的很多年,每逢溜河風(fēng)呼嘯而至的夜晚,村莊里睡夢淺的一些上了年歲的老人仍能聽見一個外鄉(xiāng)人,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穿過他們的村莊,讓村莊里早該發(fā)生的一些事情,遲遲都沒有發(fā)生。
作者:李兆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