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新聞網(wǎng)
2023-04-13 11:26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寫作就是要講述愛,有愛才有作品,有愛的作品才有親和力。更重要的是要有痛,有痛才有精品,有痛的作品才有生命力,才能留存于人世。這是寫作的必要條件,是一個作家區(qū)別于人工智能機(jī)器人GPT的地方。既有愛又有痛的作品,一直是我寫作上的追求,為此,我在希望與失望之間游離,甚至對自己能夠?qū)懗鰸M意的作品不抱任何希望。某年某月,我在昭通古城里徘徊,夕陽下的挑水巷飽經(jīng)滄桑,被無數(shù)鞋底磋磨得锃亮的石板,反射出迷人的光芒。老巷子里人來人往,形容古舊,莫名的感傷充斥了我的內(nèi)心,疼痛像一根鋼針,瞬間刺進(jìn)心臟的深處。我突然想哭。眼前這條挑水巷,是一條有故事的巷子。我愛它,愛它的每一塊石板,每一扇木門,每一垛土墻和瓦片,還有參差屋頂切出的點(diǎn)點(diǎn)天空。我更愛這個巷子里的各種生靈:在石縫里掙扎出來的草芽,墻角里爬出爬進(jìn)的蟲蟻,追來逐去的貓與狗。當(dāng)然,更讓我難忘的是人,是那些為他人付出、有肝有膽的人。抗戰(zhàn)初期,曾經(jīng)有三萬名昭通壯士從這里走出,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奔赴抗日前線。不久,其間的三千多壯士在臺兒莊前線為國捐軀,名垂青史。
這就是長篇小說《肝膽記》的背景。
小說的門,由莽撞的彝家漢子烏鐵推開。那個多事的黃昏,烏鐵看到少女開杏在谷草堆前做布鞋。那漂亮的鞋子,勾起他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一時沖動,他由搶鞋而搶人,并與之成親,由此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他的人生由此轉(zhuǎn)折,他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他得到的一點(diǎn)點(diǎn)快樂,都以痛為基礎(chǔ),他雖然得到了開杏的肉體,卻得不到開杏的愛,甚至得不到那雙布鞋。他心情郁悶,隨著抗日部隊(duì)上了臺兒莊。在那里,他與開杏的未婚夫胡笙相遇,二人劍拔弩張,勢不兩立。但當(dāng)日本人的炸彈從天空中扔下時,烏鐵不顧一切,撲上去將胡笙掩護(hù)。胡笙得救,烏鐵卻失去了雙腳。烏鐵回到挑水巷,得到了開杏的原諒,他卻再也不能穿上那夢寐以求的布鞋了。我試圖以這樣的兩難,將戰(zhàn)爭前后人性的小我與大我,予以關(guān)照和審視。小與大可以轉(zhuǎn)換,愛與痛可以共存,這是常識。
善良才會有強(qiáng)烈的感染力。烏鐵失去了雙腳,才開始變得可敬。從他舍命救人的那一刻起,他犯的錯,似乎得到了我的寬恕。一個人不可能不犯錯,但犯了錯能改正,多好。烏鐵的靈魂也得到了救贖。他先是“光著腳丫”,粗魯、直率,后來自己會做鞋了,卻說話吞吞吐吐,做事小心翼翼,活得萬般茍且。這“鞋”,是愛,是欲,是幸福,卻更像是枷鎖。他因此而困惑,失落,茫然,沉淪。他借酒澆愁,試圖忘卻,但都沒有成功。好在,他身邊還有孫世醫(yī)、陸大爺,還有一匹馬。小說的最后,烏鐵讓開杏生下來的孩子姓胡。他用他的善良,他的義薄云天,將一場自我救贖推到極致。
開杏的一生與鞋的命運(yùn)緊緊相連,鞋的命運(yùn),就是開杏的命運(yùn)。開杏給胡笙的鞋,是她做得最用心、最癡情、最干凈的鞋。那鞋承載著少女圣潔青澀的愛戀,是她和胡笙愛的見證,是他們走進(jìn)幸福殿堂的必需品。胡笙是她的未婚夫,她喜歡胡笙,那鞋千針萬線,飽含著開杏的癡情和心愿,寄托了開杏的全部。那鞋子,居然禁受不住魯莽漢子的一時沖動,經(jīng)不起與自己并沒直接關(guān)系的戰(zhàn)火硝煙。烏鐵搶鞋,她以命相護(hù)。不管烏鐵用什么辦法,她都不肯交出那鞋。但這世間,最美好的東西,往往最易破碎,她的命運(yùn)因?yàn)楸Wo(hù)那鞋而萬劫不復(fù)。開杏的心上人胡笙,是個不缺鞋穿的教書先生。突然的變故,開杏的失蹤,生活的節(jié)奏被打亂,他深感前程茫然。國難當(dāng)頭,他上了前線。烏鐵坦誠相見,多次幫助他,當(dāng)烏鐵因?yàn)樯嵘砭茸约憾鴣G失雙腿時,他滿心感激,之后冒著生命危險去了陜北。這其實(shí)是他對愛的失望,是想用另一種生活來覆蓋原有的生活。數(shù)年后,他以解放軍營長的身份,回到這塊土地上,等待他的,卻是又一場靈與肉的血雨腥風(fēng)。為了回報烏鐵的救命之恩,他派人到上海買假肢。在親自迎接假肢的險道上,他被土匪襲擊,壯烈犧牲,他用生命完成了自我救贖,生命再一次得以升華,真正意義上實(shí)現(xiàn)了肝膽相照。
在小說中,我還寫到另一個和鞋關(guān)聯(lián)緊密的人。這是開杏的哥哥開貴。開貴狹隘、自私、懶惰,同時陰險狡詐,甚至無惡不作。他沒有擔(dān)當(dāng),沒有責(zé)任感,欺軟怕硬,總想不勞而獲。他愛自己的妹妹開杏,卻手段非常。為了娶到金枝,他以舉報胡笙是共產(chǎn)黨來要挾;為了得到烏鐵的房子,他暗地里向國民黨舉報烏鐵;解放軍進(jìn)駐烏蒙時,他又說烏鐵參加過國民黨。他給烏鐵送斷子絕孫的藥,甚至將自己的親生兒子放在烏鐵家門前,希望妹妹和烏鐵能夠收養(yǎng)。對無依無靠的陸大爺,為了得到房子,他栽贓陷害,甚至大打出手。面對棒客土匪,他又唯唯諾諾,卑躬屈膝。民族存亡之秋,他為了逃避兵役,狠心剁掉了自己的食指。胡笙載譽(yù)歸來,他又羨慕不已。他兩面三刀,卑鄙無恥。寫作就像鍛刀,需要技術(shù),更要掌握好火候。寫到開貴這個人物,我一直在忍,但最終還是忍受不住,我讓他偷穿了一雙棒客的馬靴,在胡笙的追趕下,倉皇逃竄。他在追逐“鞋”的過程中,喪失人性,丟掉人格,命殞金沙江。好心的陸大爺用竹篾為其做了腳的模樣。他穿上妹妹為他做的新布鞋,在道士先生的誦經(jīng)聲中,走上了黃泉之路。
不同的鞋子,代表著不同的人生選擇。生活這雙鞋,任何人都不會稱心如意。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自己的“鞋”要自己穿。誰都明白這個道理,看似簡單,實(shí)則要遵守很多不成文的規(guī)則。從某種意義上說,《肝膽記》也可叫作《鞋子記》。
我不是個好作家,但我認(rèn)為自己有好心腸。我在這部小說中,還寫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幺哥。幺哥是西南邊疆地區(qū)百姓對年輕男性的昵稱。這部小說中,幺哥卻是一匹馬。我給它這樣一個名字,是讓它和主人公,和身邊善良的人一起活下去。他們之間沒有距離,心心相印。他們沒有高下之分,只有相濡以沫。幺哥是有肝膽、有情懷的生命,幺哥的存在是烏鐵、胡笙、開杏和更多人之幸。幺哥的品格,勝過開貴自斷手指的貪生怕死、偷盜馬靴的貪婪自私,還勝過更多卑鄙無恥的誣陷告密。在它的身上,我寄寓得太多,仿佛有些主題先行,如同它背上馱過的沉重。
小說有背景,也有真實(shí)的原型。由此而展開宏闊世界,正如烏鐵和胡笙,從小我出發(fā),最后讓自己更強(qiáng)大,更寬厚。從某種意義上說,創(chuàng)作需要無師自通。這無師自通,仿佛做人的品性,本來就有,只是需要苦與難的熔爐,需要烈火,將沉渣除卻,是金是銀,自然呈現(xiàn)。
這樣一部小說是寫那個風(fēng)起云涌的大時代,也是寫自己的失望與希望,是寫那些腥風(fēng)血雨,也是寫對過往的刻骨與不舍。我承認(rèn),在主人公落難的時候,我寫得愁苦,似乎看不到未來,他們在命運(yùn)的旋渦里掙扎、碰撞、起伏、愛恨和生死。但我相信,那些光亮,是黑暗時代局部的光亮。那些陰暗,是光明籠罩下局部的陰暗。這樣一種辯證讓我糾結(jié),這樣一種糾結(jié),讓故事更生動,讓人物更飽滿,讓愛恨更復(fù)雜。這樣一種糾結(jié),起承轉(zhuǎn)合,成就了我所喜愛的作品。
我還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作品之外的創(chuàng)作談?wù)摰迷俣啵际欠浅繌?qiáng)的表達(dá)。一個作家最好的創(chuàng)作,其實(shí)就在作品本身里。作家陳倉說過:“好作品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活出來的。”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本《肝膽記》。
每個時代都需要有肝膽的人。或許,你會在這本書里找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