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子說

我曾看見心底奔涌的河流

無邊無際的波浪

沖刷干凈的一生

也曾走入寂寞荒原

遍地起伏不定的靈魂

那時落英繽紛

還曾和一些野獸相遇

看它們捕食魚和野果

然后將其命名為人

翠湖里

匆忙的人們腳步不停

正因如此，一片浮萍、一葉殘荷、一個蜘蛛、一只鴨子，都比我們更能理解關(guān)于美關(guān)于菩提關(guān)于一面湖水的準(zhǔn)確含義

它們不像有些人，那么輕易將許多過去忘卻

它們不像有些人，那么容易把愛情埋到水底

在群山上

我要忍住命名一切事物的欲望

那只豹子，怎樣稱呼這座山這條大江

那塊石頭，又如何定義風(fēng)和雨水呢

那棵樹看到的時間，

應(yīng)該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我定義了它們，它們又如何定義我

一點(diǎn)微弱能量或者一個奇異生靈

深藏于群山之中的，不是一具尸骸

而是一個無法定義的秘密

平靜而遼闊的一切，可喜可畏

世界的設(shè)計師放下煙斗

在群山上大聲嘆氣

沉迷于語言和文字訴說的

畢竟還是個孩子

守護(hù)者

有只黑豹保持著奔跑的造型

它的朋友是黑虎、水獺、鱷魚、蟒蛇、穿山甲、麂子、巖羊、猿猴、四腳蛇

彝人說：它是九月神獸，你的守護(hù)者

我每天自言自語

聽著火的聲音，過著我的大年、小年，大寒、大暑

黑豹出沒的時候，陽光和雨悄悄走了。我在高高的山坡上，推窗見月

山腳·珠穆朗瑪?shù)氖^

撿起它的時候

河水冰涼，石頭溫?zé)?/p>

就這樣

我把一座山峰一片雪原搬進(jìn)了家

關(guān)于世界的真相，從此成了一個問題

如何安息，也是一個問題

我的日歷上不過幾年

它的記憶里有億萬個日月

我問作何感想

它淡淡說

現(xiàn)在只是開始，未來便是終結(jié)

夜歸人

穿過整片黑夜

走過半個春天

我們跋山涉水靠近黎明

滿目滄桑，風(fēng)平浪靜

疲憊和希望都已燒成灰燼

我們跋山涉水靠近黎明

天上高掛著啟明星

地上傳來陣陣鳥鳴

這是夜歸人的歌聲

也是春天最后的樣子

向 西

那匹馬走在博南道上，跨過瀾滄江和怒江。有只山鬼尾隨其后

那片葉子告訴我

一切都是時間的殘骸

雖然我們曾經(jīng)傲慢而又虛弱地活著

以為走過了千山萬水

在這條一直向西的路上，這匹馬以及那個山鬼和我一樣孤單

現(xiàn)在，我終于擁有了不再顫抖的靈魂

雖然丟不掉蕭索的寂寞和青澀的喜悅

懸崖底下

這美麗世界，讓所有神祇都沉默

有人在山巔看到無底深淵，有人看到遼闊星空

我看到巨石滾落。山林蔥蘢

看你打馬而過

玉米地里長出一叢肥壯的雞樅

我在黑夜趕路，并且假裝唱歌

來到懸崖底下，燃燒目光

鑄一把劍或者制一錠墨

只是這世間已難留下什么

無論天堂還是地獄，我們不再相逢

田野之外

這片原野值得四處走走

云彩還是云彩，太陽還是太陽

河水依舊奔流，路卻到了盡頭

最后的好時光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遠(yuǎn)

我看著歡笑努力生長。我看著歡笑像落葉飄零

你在風(fēng)中如此平靜。你在風(fēng)中格外孤單

最后的好時光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遠(yuǎn)

這影子龐大沉重。這影子骨瘦如柴

這世界仍然溫暖。這世界充滿危險

最后的好時光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遠(yuǎn)

我在田野之外，望著謊言落地生根

我在夢想之外，看見黑暗呼嘯而來

我們的刺青

我能在人群中找到你

如同白紙上滴了墨。如同煤灰上落了雪。如同在水里看到自己。如同一滴血遇到另一滴血

我能在人群中找到你

如同望著花開。如同在寒夜圍著火

大口喝酒大聲歌唱，從子夜到黎明

有人將尊嚴(yán)寫在臉上。有人把悲憫放在心里。有人向虛空宣戰(zhàn)，不愿屈從于命運(yùn)，不肯匍匐倒地

平靜是我們的氣息，明亮是我們的標(biāo)志，自由是我們的刺青

我相信它是留在心底的印記

該哀悼的時候才哀悼

不要在黑暗中哭泣

終將完成祭奠，方能永不迷失

我知道怎么找到你

溪谷里

雨水來了

我去那吹吹山風(fēng)

雨水不來

我在這聽聽水聲

焚燒了所有漁網(wǎng)

我不是稱職的漁夫，也不是勇敢的獵人

從來沒有聽清一頭鹿或者一條魚的語言

沒有了解一個白天以及一個黑夜的真相

暮色蒼茫，我只是焚燒了所有漁網(wǎng)

然后，把所有愿望，當(dāng)作魚放歸海洋

憩

我們要在哪里停留呢

樹蔭下。溪流邊。鳥飛過的枝頭

你走過的路口。所有影子休息的地方

和影子安靜坐著——

看到過往，望見夢想

我知道一點(diǎn)時間深處的秘密

陽光掩埋黑暗。它在清晨爬上你的臉龐

針芒

光明猶如針芒，在最深的夜

是反叛或者逃離，死亡或者重生

是地底的風(fēng)，冬天的骨頭

——猶如看過完整的白，才能重新定義黑

愛再真一點(diǎn)，溫暖更多一些

夜再深一些，黎明更亮一點(diǎn)

愿每個游子記得回家的方向

——道路通暢，所有夢都還安穩(wěn)

永恒黑暗中，生死宛如幻影

死亡不是問題，死于恐懼抑或平靜才是

太陽落山時，我為你繼續(xù)吟唱

——天邊有光、有風(fēng)、有云

那些日子

熱了不行哪

你在夢里汗流浹背

冷也不行啊

我在山頂迎風(fēng)瑟瑟

路太遠(yuǎn)不行哪

你高一腳低一腳走不到頭

雨太大也不行啊

我深一腳淺一腳回不了家

饕餮之徒的饕餮之旅，一路昏昏欲睡

蒼白無力的那些日子，我和那些蒼白無力的人成為朋友

笑也不行，哭也不行

暈厥的自由悄無聲息。漫山遍野都是深淵的使徒

為了抵擋片刻荒誕，我得原地打轉(zhuǎn)

——假裝在風(fēng)雨飄搖里沉思

刀 鋒

收割那么多稻麥韭菜

肢解了那么多骨頭，吸吮了那么多血

會不會無聊，會不會空虛

會不會在夢里驚醒

當(dāng)那些亡魂在月光下行走，發(fā)出呻吟

它張皇四顧，開始計算

多大的洪水才能打濕手心

熄 滅

不要談?wù)撨h(yuǎn)處的燈火

該走的路走過了

該忘的事忘掉了

不要和我談?wù)撘恢昊?/p>

所有前世今生

春天打馬而來時

那些棲身孤島的人

不能繼續(xù)沉默

不可仍然錯過

不用再找任何借口

為孤獨(dú)找那么多借口

為麻木找那么多借口

為恐懼找那么多借口

不如為希望找個理由

為突如其來的愛找個理由

為春天開的花發(fā)的芽找個理由

給飄灑的淚水一個交代

讓紛揚(yáng)的謊言趕緊離開

安頓了時間

我們放下長刀號角

熄滅滾滾風(fēng)塵

在一棵樹下

看一些人遠(yuǎn)去

等一個人回來

我還是能畫下它的樣子

沉默和喧囂中，我辨別著所有聲音

垂垂老矣

我的朋友，我最親近的陌生人

我的囈語，謝謝你還愿意傾聽

關(guān)于命運(yùn)，我所知甚微。但我明白，對它表達(dá)鄙視，是一種驕傲卻無力的幼稚

我不打算再勉強(qiáng)自己，撫摸生命冰涼之手，冒充知曉一些秘密

看著所有影子撲倒在地，我和你一樣終將變得心平氣靜

這段旅途，我也只是過客

盡管時間帶著嘲弄的表情，只要聞到丁點(diǎn)兒氣息，我還是能畫下它的樣子

起 點(diǎn)

時間因此而來。這是它的樣子

黑暗與光明的邊緣

有人觸碰虛無，就會化為星辰

深邃而靜謐。開始同時終結(jié)

不斷湮滅又生生不息

那里有最真實(shí)的黑與白

往任何一個方向走，都能回去

蟬 語

我在樹梢聽完所有故事

想著那些長生不老的愛情

看著人們一路奔波絕塵而去

我用整個夏天和秋天追問

我們因何出現(xiàn)，為何相遇

誰創(chuàng)造了夢境，又將它們一一湮滅

多少幻想留在光的背面世界盡頭

也許失而復(fù)得，或者去而無回

曾經(jīng)，神奇和美向我要個形體——

我能拿出手的，如此而已

我能留下來的，也算告別

尋

桃李花開，油菜花黃

搖曳的春天

感動尚未消散

遺忘已經(jīng)開始

搖晃的人間

常常對恥辱置若罔聞

不時讓驕傲失去顏色

蜜蜂的事業(yè)是尋找花蕊

穿過萬紫千紅

尋找走向莊嚴(yán)之路

某種陪伴偉大的幻覺

唱著嘹亮贊歌

所有季節(jié)無路可退

那些日子充滿愛和憐憫

春風(fēng)浩蕩

如此短暫，如此迅疾

茫然無措的人們

猶如驚駭過度的小動物

舉起一面招展旗幟

改變?nèi)裟芾^續(xù)

犧牲才有意義

在這筆尖

留下過冬天的骨頭，春天的血

沒有什么奇跡

囈

這一杯

喝得醉眼迷離

這一覺

睡得顛三倒四

這個跟斗

跌得鮮血淋淋

有些人

死無葬身之地

有些路

讓人寸步難行

有片土地

殺害多少風(fēng)景

我的愛

早就漫無目的

你的傷

仍然刻骨銘心

他的夢

只能留在夢底

走了的

不要立刻忘記

活著的

學(xué)會有所珍惜

要來的

那就趕快歡迎

這一生

實(shí)在難說容易

這一天

走得不早不遲

這一刻

別像個人間游魂

親愛的

孤獨(dú)并不可恥

可恥的是有人死于恐懼

親愛的

死亡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們依然恐懼

親愛的

勇敢活著

為了最后能夠得到安息

眺

那些美景落在身后，猶如幾聲道別

秋天走了。有些魂靈飄飄蕩蕩

我們掛在樹梢或者落入塵埃

迎著寒風(fēng)，這個時節(jié)適合遠(yuǎn)游

那天地靈氣，萬斛不足

這人間滋味，一杯就夠

歸來。歸來。歸去來

作者簡介：

王了，原名王雪飛，高級記者，現(xiàn)任云南日報報業(yè)集團(tuán)副總編輯。獲中國新聞獎3次，獲云南新聞獎一等獎20多次。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第九屆理事會理事、云南省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人才。2016年獲第十四屆長江韜奮獎（長江系列），2018年獲評中國報業(yè)百名領(lǐng)軍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