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翻開昭通籍青年詩人李鑫裝幀精美的詩集《萬物的用意》后，發(fā)現(xiàn)接到了一個燙手的山芋。其寫作“密碼”和“用意”隱藏極深，并不那么容易探尋。

昭通一位老作家曾說，他很享受小說寫作中的一些“特權(quán)”，“特權(quán)”之一就是想把誰寫成壞人就把誰寫成壞人，想把誰寫死就把誰寫死。

老作家說的是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主觀作用。其實，詩人的“特權(quán)”也比較多。譬如，可以打破語言常規(guī)，改變詞語原有屬性，創(chuàng)造性運用；可以任意穿越時空；可以打通人的諸多感官，互通有無等。

李鑫便是將詩人的“特權(quán)”發(fā)揮到相當水準的昭通青年詩人之一。正是由于對諸多“特權(quán)”的充分運用，其“用意”太豐富，使得讀其一些詩作如霧里看花、水中望月，撲朔迷離又欲罷不能，彷徨不已，讓人像一個丟失了羅盤的獵人，迷失在了茫茫原始森林之中。

憑借有限的經(jīng)驗，經(jīng)過不斷的摸索、迷途，迷途、摸索，我終于尋找到了李鑫詩歌創(chuàng)作“用意”的一些蛛絲馬跡。

李鑫是廣東某化妝品公司的化妝品研發(fā)經(jīng)理。他的這一身份，為我進入他的詩歌叢林，找到了一條曲折的、若有若無的路徑。李鑫研發(fā)化妝品，必然要與眾多植物打交道，必然要花費心思破解無數(shù)植物的“密碼”，通過與眾多植物的“對話”，探尋美容之法，找到通向美容之門的“密鑰”。那么，我就把李鑫的詩作，當作一棵棵或大或小的植物，順著那些植物的經(jīng)脈，進入其內(nèi)部，進入每一個枝杈、每一根葉脈，探尋其詩歌的奧妙。這個過程無疑是相當艱難的，也是非常有意義的。

李鑫的詩歌深入、復雜、多元而非淺嘗輒止。讀李鑫那些意象繁復、多樣性與陌生化交融的復合體詩歌，仿佛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令人目不暇接，感到新奇而又陌生。一些詩作看似門道眾多，卻不知該從哪道門入，哪道門出。李鑫詩歌最突出的一個特點是，每一句詩似乎都清楚明白，知道在說什么，但當組合成一首完整的詩后，便一下子變得陌生而不好懂。就像用無數(shù)原木修建了一座迷宮，路徑繁多，卻不知道哪一條能通向目的地。

這是一種本事、一種才能，或者說是一種別人無法復制的天賦。這類詩作是創(chuàng)造性、發(fā)散性思維的結(jié)晶，一般詩人難以做到。一個人的思維模式和天賦，決定了其思想的深度、廣度和高度。而詩歌作品的深刻性，往往取決于詩人思想的深度、廣度和高度，詩歌的多樣與繁復、深邃與廣博、含蓄與蘊藉，給人“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閱讀快感，與登山者歷盡千辛萬苦，終于登頂?shù)哪欠N快感和成就感類似。

這是一種詩人孜孜以求，而又難以如愿的難度寫作。

難度寫作，是對詩歌的尊重和敬畏，也是詩歌寫作者對自己的尊重。難度寫作，體現(xiàn)在詩意呈現(xiàn)方式的多樣性上，更體現(xiàn)在對世界認識的深刻性上。思想、見識和技巧達不到相當高度，想晦澀都難。

阿根廷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兼翻譯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說：“你在讀著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詩，也許你不能理解它，卻能夠感受它，那就更好，因為詩歌并不訴諸理性而是訴諸想象。”博爾赫斯一語中的，與李鑫的詩歌寫作狀態(tài)不謀而合。讀李鑫的詩歌，不能僅依靠常規(guī)思維、常規(guī)經(jīng)驗，必須動用各種綜合素養(yǎng)去深入探究，否則就像劉姥姥面對大觀園，只能傻笑，干瞪眼。

李鑫的詩歌創(chuàng)作則如霞光萬道，多向度輻射而出，其創(chuàng)作的詩歌自然是多向度的、立體的，猶如萬花筒，令人目不暇接。

讀李鑫的部分詩，如同來到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需要不斷作出判斷和選擇，要么奔向不同的路徑而去，要么就迷路而返。

作為一個讀詩、寫詩多年的寫作者，面對李鑫的某些詩作，我也不得不反復運用不同的方法和思維進行解讀，以便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一探究竟。

此時我就想，為什么非要絞盡腦汁讀得明明白白呢？感受到其蘊含的詩意和美感不就行了？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不是更有一種朦朧的詩意之美嗎？

閱讀李鑫的詩歌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許多詩作是多線索推進，而非一般詩人那樣單線延伸。線索的多樣性，必然會增加詩歌的立體感和復雜性，也為讀者設置了種種“路障”。要進入其詩歌內(nèi)部，探尋其奧妙，就得動用智慧破除路障。

我讀過一篇關(guān)于殘雪小說的評論，在這篇評論中，作者認為其小說支離破碎，含義模糊，不明所以，顛三倒四……學者姚曉雷、陳瑩在《自我的“解離”：殘雪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密碼新解》中，給出理解殘雪文本的方便法門就是呈現(xiàn)了解離人的世界。解離是心理學名詞，通俗地解釋，指在精神分裂者眼中，物質(zhì)仍是物質(zhì)，但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消失了。比如，看桌上的杯子，很容易理解二者的關(guān)系，可在“解離眼”中，杯子是杯子，桌子是桌子，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成了一個謎。殘雪作品正是生動地描繪出了這樣一個失去彼此關(guān)系后的世界。

我以為，李鑫的詩歌構(gòu)思和表達方式恰好與殘雪相反。李鑫可以毫不費勁地將諸多貌似毫不相干的事物、語詞等，通過想象和聯(lián)想集聚、融化到詩作中，使之發(fā)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成為詩歌的有機組成部分。李鑫的這些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方式，很大程度增強了詩歌的新穎性、復雜性。當然，也提升了詩歌閱讀的難度。

李鑫將詩人的“特權(quán)”更為充分地體現(xiàn)在其長詩創(chuàng)作之中，使得其長詩內(nèi)蘊更為廣博、深邃，質(zhì)地更為堅實，語言更具彈性和張力。李鑫詩集中收錄了兩首長詩，分別為《象之二十四貼》和《蟲洞》。《象之二十四貼》由24個小節(jié)組成，共200余行。該詩以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大象出走事件為經(jīng)，以作者眼中的社會世象和打工人的生存等狀態(tài)為緯，經(jīng)線與緯線，明線與暗線相互交織纏繞，多線索推進。該詩如同一部厚重的長篇小說，既有情節(jié)的鋪陳、細節(jié)的刻畫、畫面的描繪，也有心理動態(tài)的揭示，錯綜復雜，給人以“黃河之水天上來”之感，磅礴、大氣、厚重。詩中不乏理性的思考，對社會現(xiàn)實的觀照，感性直覺的詩性傳達，又有潛意識的裹挾、翻涌。可以說，該詩既是一部大象的遷徙史、詩人的心靈史，也是一部社會的變遷史，具有史詩意味。閱讀該詩，既給人詩歌審美的快感，又讓人掩卷沉思，啟示頗多。

《象之二十四貼》將詩人的種種“特權(quán)”發(fā)揮到了極致，有效避免了許多長詩中，詩人直接跳出來喊話的弊端。該詩通篇都自覺遵循著詩歌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用形象說話，用意象暗示，用意識流推動，猶如出走的大象群，時而穿行在原始雨林之中，撲朔迷離，懸念迭出，時而狂奔在田野之上，令人焦灼而揪心。

在這首長詩中，李鑫對語言的陌生化與多樣性表達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和嘗試，其詩歌寫作天賦和才華也在該詩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詩歌更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沒有一個詩人不在語言上苦心孤詣，孜孜以求，期待能夠打破常規(guī)，探索出與眾不同的言說方式。詩歌風格的不同，往往是思維和語言的不同。李鑫獨特的思想，造就了他獨特的詩歌風格。李鑫有意將其情思打碎了，磨成粉，融入字里行間，需要讀者如去森林里尋找蘑菇一樣細心找尋，并從中體會到尋找的快樂。

閱讀該詩，仿佛一次登山探險，而絕不是在公園或田野中悠閑漫步。其詩歌語言鮮活、多變而給人以陌生感和新奇感，從而有效避免一般長詩所具有的那種笨拙與單調(diào)感，讀之令人驚喜。選取第18節(jié)來感受其語言和詩意之美：你一頭扎進瀾滄江里/掬一口甘泉/混合日光吞了下去/如服下良藥/日光清涼/天空蒼藍/山風吹過茶山/從采茶人身上帶走純凈的語言/往東/就是基諾山了/群象在瀾滄江邊飲水/你在窗臺/對著夜空畫太陽/以戰(zhàn)栗之手/涂出云南歡喜之容/他們快走到了/過南寧/入文山/經(jīng)建水達墨江/過普洱到景洪/就像你過了制樣間/穿過防塵走廊/再經(jīng)過品管實驗室/就出了廠區(qū)門/再走兩百米/走出大門/就像你到了這荒涼的大街上/而瀾滄江邊不荒涼/西有勐宋/東有基諾山/古茶樹被日光浸染/人間泡得一壺鮮萃/你在窗口/飲下這工業(yè)城鎮(zhèn)之一壺蒼涼。

當然，凡事過猶不及。我在閱讀李鑫詩歌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隨著寫作技巧的逐步成熟，李鑫“非主旨化”的寫作趨勢越來越明顯，閱讀其詩，不易捕捉到其寫作意圖（詩歌主題）。同時，語言及表達方式上設置的障礙過多，也會給讀者帶來較大的閱讀困難，讓有的讀者望而卻步。猶如路障過多，則行車艱難；隔著大霧看風景，一無所得，游客終究會掃興而歸。

莫言認為：“文學的意義不僅在于抒發(fā)情感，更在于引發(fā)思考、激發(fā)行動。文學作為人類思想的表達，是一面鏡子，映照出社會的種種問題。”

著名作家梁曉聲說：“人類為什么需要文學？文學的價值在于它能夠給人以精神的滋養(yǎng)，人類歸根到底需要文學，它促使我們在精神上和品格上提升、再提升。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文學才和人類發(fā)生關(guān)系，它具有引人向善的力量。”

著名作家王蒙指出：“文學可以紀念生活，創(chuàng)造生活和理想；也可以激發(fā)人的思維，發(fā)展人的智商和情商；還能讓人在文學里經(jīng)歷所熱愛、所期待的人生……”

上述作家的觀點，道出了文學具有天然的社會意義、美學價值及其存在的現(xiàn)實意義。因此，我以為作家和詩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或多或少應該讓讀者感受到一些意義或得到一些啟示，否則就是無意義寫作。既不應過于淺白，也不應過于晦澀，否則都找不到意義。

當然，作家和詩人各有各的價值取向、寫作路徑和呈現(xiàn)方式，讀者也有各種審美需求，不必強求千篇一律。來日方長，相信李鑫會在未來的時光里，像研發(fā)化妝品一樣研究詩歌，進一步發(fā)揮詩人的“特權(quán)”，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深受讀者歡迎的作品。

作者：夏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