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日報
2024-06-27 08:00雷平陽讓我遇見了詩歌,雷平陽的詩歌讓我認(rèn)識了自己。
作為一名來自昭通的本土詩人,似乎只要雷平陽開始執(zhí)筆,便被賦予了某種天然使命。然而,當(dāng)我真正進入雷平陽的詩歌,卻驚詫地發(fā)現(xiàn),他的詩歌仿佛有永遠(yuǎn)的暮色,在無邊的蒼茫中窺見人生的蹤跡以及神的訓(xùn)諭。
雷平陽對母語、文化、地方性有著“山野土著式”的虔敬。面對著那些沉暗的異鄉(xiāng)人、出走的人、再也回不到故鄉(xiāng)和舊地的人,雷平陽只能用“經(jīng)書”一樣的禱告發(fā)聲。他詩歌里的冷靜、樸拙和沉暗的本質(zhì)色彩讓高山的親人們,在黃昏下熠熠生輝。讀雷平陽的詩歌,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從小生養(yǎng)我的烏蒙大地,自黃土地里迸發(fā)出的強大力量。它在那兒,召喚著離家的孩子早日還鄉(xiāng)。
詩人雷平陽承擔(dān)的,是把那陣回響帶到我的耳旁。
我一抬頭,壩子上的親人們在等待著。
雷平陽在《親人》中似乎無節(jié)制地宣泄著這份情,他的愛表現(xiàn)得狹隘又偏執(zhí)。“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唯有這樣的偏愛,才能讓昭通母親感受到。
我不禁回想在生養(yǎng)我的十八年的歲月里,她都太肅穆了,這個老母親只是靠無言的勞作供養(yǎng)著我。看著我慢慢長大,然后目送我離開,始終不說一句話。十八年來,我饒恕了自己竟然從未好好看過她,沒有好好愛撫過她。我習(xí)以為常地接受了她孕育的白鶴灘和向家壩,遺忘了老祖宗留給她的鹽津的五尺道和豆沙關(guān),忽略了革命先烈們在鎮(zhèn)雄、威信、彝良留下的歷史痕跡。我暗自擔(dān)心,我忽視了兄弟姐妹們的那些年,她會不會怪罪我。如今,我只想先走遍云南的每個角落,尋找我的云南記憶,只有借助它們,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然后,把根牢牢地扎在云南的土地上,我才能擁有足夠的勇氣向上生長、向外探索。
雷平陽“親人系列”的詩歌自然避不開字字血淚的《祭父帖》,雷天良死后才算清了那筆糊涂賬,最后才從雷天陽變回了雷天良。詩人讓他在詩歌中重生,回溯了雷天良因為瘋狂地向往著生,所以肉體和精神上雙重卑賤的人生。他似乎從一生下來就含著悲苦,“第一聲啼哭便滿嘴塵埃”“像老農(nóng)夫的父親,心有不甘,隔了一代,又跑回來索取被扣下的盤纏”,雷天良的一生從此被打上烙印。老實卑微的農(nóng)民一生不識字,字斟句酌地講述苦難。把干凈的骨頭放入臟水,洗了一遍。像一只田鼠,聽見地面走動的風(fēng)暴,主動跑了出來。后來經(jīng)歷饑荒,弟弟遞到嘴邊的肉,讓他哭得毫無尊嚴(yán)。一個還沒有嚼完黃連的人,一個想逃往天堂的人再一次被為生而生的生扯了回來,從此活在了墓地上。再后來,“我”回到家,叫他爹,他不理。走近他,發(fā)現(xiàn)他在洗傷口,“一盆的紅,血紅的紅”,雷天良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連“靈魂也走丟了”“他的一生就是,自己和自己開戰(zhàn)”,可事到如今,還要打什么呢?還能打什么呢?最后由弟弟給他關(guān)上了浮世的門。雷天良的一生,歷經(jīng)貧寒、饑荒,到頭來,只有當(dāng)靈魂出走,“浮世才如他所愿,等于零或比零還小一點”,他終于靜靜皈依他耕種了一生的那方土地。《祭父帖》飽滿深情地記述了父輩的苦難,荒誕而堅強,卻也充斥著詩人作為一名兒子的追憶和遺憾。那個叫雷天良的人,盡管從未與之謀面,我卻仿佛能透過文字看到這位父親的輪廓,一個揮舞著鋤頭的農(nóng)民,一個為了生而拼命掙扎的男人,最后塵歸塵,土歸土。平凡又渺小的他,濃縮了一代土生土長的昭通人的影子,他們似乎活得卑微如塵埃,一輩子跟高原上的土地貼在一起。可是,正是這樣的山川之下,孕育出了頑強堅韌的生命,他們畢生的追求是——活下去,好好活。他們只是恭敬地接受每日分配下來的累,他們平靜地承受著生活帶來的苦難和悲哀,然后等著第二天的到來。黃土地上的親人們啊,為生而生的人,這份對生的敬畏,將穿透黃土地和座座高山,延續(xù)到后輩們的生命里。
《背著母親上高山》中,詩人從母親的視角,再次回歸鄉(xiāng)土。“背著母親上高山,讓她看看她困頓了一生的地盤。”浩浩歷史長河,昭通人民在你的守望下長大,度過漫長歲月;最后,又站上這座高山,反過來守望著你,獻出了自己一生的重量。回歸這片鄉(xiāng)土,所有的痛苦與不平都將在這里得到撫慰和消弭。雷平陽在詩歌中寫道:“我的焦慮則布滿了白楊之外的空間,沒有邊際的小,擴散著,像古老的時光,一次次排練的恩怨,恒久而簡單”,那些自以為邁不過去的坎兒,都在她的慈悲下磨平,被她的寬容和純粹感化,一切終將釋懷。我那不善言辭的老母親,笨拙地開解著我,迎面吹來的風(fēng)、泥土的芬芳、粗獷的方言,讓我在如同浮萍般飄忽不定的塵世,找到了歇腳之處。我的昭通,祖祖輩輩生活的鄉(xiāng)土,一代又一代人延續(xù)著你傳承下來的美德。他們平靜地經(jīng)歷和接受,和這片壩子一起從容地承載著所有的苦難與美好。再借一支山歌,在群山間一遍遍回唱。
昭通因沉寂而隱秘,也因沉寂而偉大。那養(yǎng)育了世世代代人的一方水土,在處于相對隔絕卻又因此更加肅穆蒼茫的高原地帶,無言地塑造了厚道的昭通人民。他們敬畏著生命運行的準(zhǔn)則,卻也從未停止在高山黃土之間釋放自己磅礴的生命力。高原氣候孕育出的人民,天然有著堅韌剛強的力量,能夠經(jīng)受生命帶來的厚重,也因此能夠承載由它帶來的歡喜。雷平陽在詩歌中所說的“原本山川,極命草木”,便被賦予了另一層含義:昭通人民生于高原,最后又化為草木塵埃反哺這片土地,祖祖輩輩沿襲下來的精神與信念滋養(yǎng)著后代,流經(jīng)所有昭通人民生命的金沙江始終奔騰不息。
一路風(fēng)塵仆仆,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究還是遇見了雷平陽的詩歌。如同途經(jīng)金沙江畔,從里到外被洗刷干凈,我終于看見自己身為昭通人的質(zhì)樸屬性。我于是在雷平陽的詩歌里找到了歸宿,汲取力量;山高路遠(yuǎn),土生土長的昭通孩子,無論走了多久,還是要回到云南,回到昭通,回到母親的懷抱。
此刻,隔著一百多公里的距離,我看見掛在枝頭的昭通蘋果,它們與故土的親人們,向我發(fā)出了悠長的召喚。
在蘋果掉落之前,我要把它們?nèi)拷幼 ?/span>
作者:楊 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