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新聞網(wǎng)
2025-01-09 09:31潘靈的中篇小說《替父還鄉(xiāng)》刊于《芳草》2024年第6期,講述的是人到中年的曼松替患腦梗的父親回鄉(xiāng)探看其捐書修建的圖書館,并看望父親的發(fā)小水生的故事。從小說名字看,這似乎是一個還鄉(xiāng)的故事,但實際上不是,或者說不全是。替父還鄉(xiāng)的情節(jié),不僅為故事的結構搭建了一個框架,更為小說反映現(xiàn)實生活打開了一扇別開生面的窗口。
小說的主人公曼松,是一個在建筑設計院工作的中年男人,他整天疲于奔命地工作,回到家就倒頭大睡。“作為丈夫,他每月會按時將獲得的薪酬交到妻子手里,按部就班地盡著他自認為做丈夫的義務。”這種沒有情調和浪漫的婚姻生活,使心灰意冷的妻子熬到女兒高考結束后,就毅然決然地向法院提交了離婚訴訟,理由是丈夫在近20年的婚姻生活中未給她提供情緒價值。人到中年的曼松,婚姻生活陷入危機,走到了破裂的邊緣。
曼松的父親,退休前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的研究員,是一個赫赫有名的語言學家,業(yè)余愛好是收藏和閱讀中外文學名著。曼松的母親喜歡熱鬧,喜歡聚會,向往詩和遠方的愜意生活。他的父親和母親因為文學走在了一起,盡管他們的興趣愛好迥然不同,但日子也還過得去。然而卻發(fā)生了一件意外之事,他的父親在一所知名高校做訪問學者期間,用幾十本筆記本抄錄了全本《金瓶梅》,后來被同事舉報說他私下里收藏淫書并被搜了出來,此事鬧得左鄰右舍和單位同事都知道了,讓他的母親顏面盡失。從此,母親對父親收藏和閱讀文學名著的行為深惡痛絕。“無論父親當時如何解釋,說抄全本《金瓶梅》的初衷是為了語言研究和文學欣賞,都沒能取得母親的原諒。父親那些中外文學名著,因而躺著中槍,成了被殃及的池魚。”此后,母親不準父親引導兒子閱讀文學書籍,也不準兒子觸碰文學書籍。退休后換新居時,父親想把客廳裝上書柜放他的書籍,母親堅決不同意,于是,父親一個人住在舊居里守著他的書,母親則一個人住進了新居,就這樣,兩人分居10余年不相往來。一對夫妻,因為文學書籍而讓婚姻生活陷入了困境。
父親的晚年,一直在為自己價值上百萬元的藏書的存放問題發(fā)愁,想放在兒子曼松的車庫里卻遭到拒絕,鬧得差點斷絕父子關系。正好家鄉(xiāng)所在市的文旅局局長找上門來,希望借助文化名人的效應發(fā)展鄉(xiāng)村文化旅游,游說父親捐書給家鄉(xiāng)建圖書館,并將該圖書館以父親之名命名為“聞道圖書館”。這不但解決了父親上萬冊圖書的存放問題,還給家鄉(xiāng)人提供了精神食糧,讓他們能夠接受文學藝術的熏陶,作為知識分子的父親為此欣喜萬分。圖書館建好后,父親一直記掛著那些書,于是懇求兒子曼松替他回鄉(xiāng)探看書的情況,同時探望父親的發(fā)小水生,還買了一部老年手機給水生。
來到歇馬鎮(zhèn),曼松發(fā)現(xiàn)“聞道圖書館”建在深宅老院里,除了申報文旅小鎮(zhèn)時成為加分項外,整天大門緊閉,冷冷清清,書架上布滿了灰塵,空氣中彌漫著霉味。而父親的發(fā)小水生,早就用上了智能手機,玩微信、刷抖音,日子過得悠閑自在。也就是說,現(xiàn)實中的家鄉(xiāng)并不是父親想象中的家鄉(xiāng),父親的一片赤誠之心在現(xiàn)實中并沒有實現(xiàn)雙向奔赴和同頻共振。正如水生所言:“弄一卡車書來,鄉(xiāng)下人讀啥書?我們鄉(xiāng)下人要讀得好書,還不像他聞道一樣,去城里吃俸祿享清福了?不是我說他,一廂情愿,一廂情愿吶。”
作為一個以講故事見長的小說家,潘靈的小說對當下的介入和書寫,對人的心理層面和精神層面的剖析,總是以一種曲徑通幽的精巧構建,剝離出對現(xiàn)實世界的精微洞見。小說中,象征著文明的書籍,卻成了一個家庭的問題,甚至成為一個知識分子與家鄉(xiāng)之間的問題,由此導致夫妻關系、父子關系和鄉(xiāng)梓情誼陷入困境。對于父親而言,“書是橫亙在他這個家庭的一座大山。父親和母親的關系,父親和自己的關系,都跟書有關系。書是這個家庭中真正的‘第三者’。如果沒有父親的那些書,父親不會跟母親鬧成分居十數(shù)年這樣的窘境,自己與父親的關系也不會成如今這樣糟糕的局面。”
替父還鄉(xiāng)的過程,既是曼松重新審視父親的過程,也是重新審視自己、審視婚姻、審視當下的過程。“他從未有過今天這樣的體會,自己的父親離自己如此近。這個在他印象里古怪呆板、索然無味的男人,今天卻勾起了他太多的好奇心。過去在曼松心目中,父親除了在語言學研究上確有真知灼見外,幾乎一無是處。但現(xiàn)在這種認知仿佛正在被顛覆……他萬分癡迷于那種耕讀傳家的生活。”重返故鄉(xiāng)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讓主人公曼松重新認識了父親,重新認識了自己,重新認識了當下的生活,認識到父親一輩子堅守的其實是一個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和精神風骨,但他在現(xiàn)實世界中卻是孤獨的。曼松沒有將圖書館的真實情況告訴父親,而是騙他說有很多人在圖書館讀書,還編了爺孫倆在圖書館看書的細節(jié)來哄父親開心。
在《替父還鄉(xiāng)》這本小說中,涉及2023年的一個流行語:情緒價值。2024年,《咬文嚼字》編輯部發(fā)布了“2023年十大流行語”,對“情緒價值”的解釋為:對人際關系的描述,指的是一個人影響他人情緒的能力。一個人給他人帶來舒服、愉悅和穩(wěn)定的情緒越多,他的情緒價值就越高;反之,他的情緒價值則越低。
小說以文學名著構建故事的矛盾和沖突,背后隱藏著作家對當下社會的敏銳洞察和深刻思考。作為承載文化知識、溝通思想情感、傳遞藝術情趣的書籍,在社會生活中的閱讀廣度和深度,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了社會的文明程度。大體相同或相似的文化思想、心理情感和審美情趣,可以促進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交流、互相理解和互相體諒,從而形成心靈默契和思想共識。沒有廣泛且深度的閱讀,我們就無法獲取關于自我、他人和世界的知識,只能各自生活在各自有限的經(jīng)驗和認知里,成為一個個狹隘、偏執(zhí)的個體,人與人之間也就難以產(chǎn)生思想、情感、認識上的共通和共鳴,也就談不上為他人提供情緒價值。實際上,閱讀本身也是一種溝通交流,與作者、與書中的人物溝通交流,也是與自己溝通交流。這就是閱讀文學書籍的價值,看似無用,實則在潛移默化中卻有大用。
當主人公曼松從歇馬鎮(zhèn)帶回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在家里與妻子交流討論這本書時,妻子覺得丈夫為她提供了情緒價值。“妻子說,如果你能像今晚這樣,給我講故事,或者,你回到家來,陪我說點什么,做點什么,甚至是惹我生氣,讓我吃醋,我也不會逼你簽離婚協(xié)議。”一場處于危機中的婚姻,因為一本小說而化解。潘靈在《無用之用》中談道:“小說里的曼松,他確實肩負了父親的重托,但他并非僅是一個使者,在替父還鄉(xiāng)的過程中,他覓到了自己的精神之鄉(xiāng),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在無用中找到了大有用。”
小說的結尾,父親因為曼松虛構“聞道圖書館”熱鬧的閱讀場面而興奮不已,叫曼松跟歇馬鎮(zhèn)相關部門聯(lián)絡一下,他還要捐一批圖書給他們。
曼松慌忙擺手,說不不不,您的書不能再捐了。
為何?父親不解。
您也太自私了。曼松說。
我自私?我捐書反倒自私了,哪門子邏輯?父親是有些生氣了。
您心中只有您的故鄉(xiāng)歇馬鎮(zhèn),您還說您不自私?您什么時候想過我?歇馬鎮(zhèn)人要閱讀,我也要呀!您怎么不把您那些書給我?
曼松這一席追問,讓父親驚得差點掉下巴,這是自己過去熟悉的那個兒子嗎?他什么時候脫的胎、換的骨?
你說的可是真話?父親問曼松。
當然是真話!曼松加重了語氣說,您那些書,我要定了,就當您給我的遺產(chǎn)。
話出口,曼松知道說錯了,但已收不回了。
逆子!父親罵道,遺產(chǎn)?老子還沒死嘞!
曼松聽出來了,父親的責罵里,竟然藏著絲絲欣喜。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結尾。“藏著絲絲欣喜”意味著:父親堅守的精神之鄉(xiāng),終于有了傳承之人。這可能才是“替父還鄉(xiāng)”的寓意,也是這本小說想要呈現(xiàn)和探討的主題。
作者:杜福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