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網
2025-02-17 10:27作者:劉紅娟(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經典的生成是一個過程,不僅充滿著重重因素參與的動態(tài)構造,也存在許多看似封閉實則開放的結論。大凡那些被看成不易之論的經典閱讀,尤其是經典作品的閱讀,封閉性和庸俗化的情況尤其普遍,其間既有割裂文本整體的孤立理解,也有為賦新詞的中西牽強附會。對《儒林外史》嚴監(jiān)生形象的讀解就是典型。
一
在大眾接受中,嚴監(jiān)生往往是與西方的阿巴貢、葛朗臺等齊名的“吝嗇鬼”形象,而在文本世界里,嚴監(jiān)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嚴監(jiān)生原名嚴致和,《儒林外史》對嚴監(jiān)生居家、持家之道皆有所交代,正面呈現(xiàn)其性格約略有三處。第一處是:“這嚴致和是個監(jiān)生,家私豪富,足有十多萬銀子……他是個膽小有錢的人。”第二處是:“……不瞞二位老舅,像我家還有幾畝薄田,逐日夫妻四口在家度日,豬肉也舍不得買一斤;每當小兒子要吃時,在熟切店內買四個錢的哄他就是了。”第三處便是眾所周知的“掐燈莖”的名場面。無論是正面敘述還是反面發(fā)露,直接寫嚴監(jiān)生的筆墨并不多。除此之外,小說還通過側面襯托、對比來塑造嚴監(jiān)生:一方面,根據夫唱婦隨的邏輯,小說里另有兩次借老婆王氏和趙氏來呈現(xiàn)嚴監(jiān)生的生活狀態(tài)。一次是妻舅王德和王仁到嚴監(jiān)生家里赴席所見,另一次則是其妻子王氏病逝后妾室趙氏所言;另一方面,小說還從哥哥嚴貢生及其家庭生活來反襯嚴監(jiān)生。嚴監(jiān)生屢屢受嚴貢生的窩囊氣,卻沒有太過貶損哥哥,為人厚道。嚴監(jiān)生對自己的苛求,對妻子王氏生前恩愛情誼的顧念闌珊,對妾室趙氏的尊重,對庶出兒子的愛,對哥哥的寬諒,都表明他并非無情刻薄之人。嚴監(jiān)生終其一生,周密小心的經營,一切按禮數出牌,苛刻律己,甚至節(jié)儉過度,然并沒有巧取豪奪,處心積慮算計他人。然即便如此,他仍舊難逃哥哥欺凌逼迫。
二
嚴監(jiān)生不但不是吝嗇可笑之人,反而是令人同情的人。其可憐之處,恰恰是他的自尊自愛、自足自樂而不得。個中原因有他的懦弱,也是善良。嚴監(jiān)生希圖通過自保而想獨善其身,想通過自己勤儉持家而富足自立的處世之道,終于也只能是個瑟瑟縮縮的夢想。這無疑是善良與道德的悲劇。嚴監(jiān)生既然并非可笑之人,其勤儉持家之舉即便略顯苛刻,也不宜歸于吝嗇。中國素以勤儉持家為美德正道,而吝嗇是指該花不花,愛財如命;吝嗇多指向他人,節(jié)儉則是律己。
翻遍《儒林外史》,嚴監(jiān)生充其量不過是節(jié)儉成性,但仍屬物理人情。嚴監(jiān)生“家有十多萬銀子”乃分家時所得。嚴監(jiān)生確為有錢人,但他的節(jié)儉過度,也只對自己苛刻。夫人王氏生病,用藥也十分舍得,并不缺乏人參之類的貴重藥材。他雖有錢,但也沒有理由為哥哥包圓善后。哥哥貪婪且好吃懶做,他也愿意為其拆爛污、擦屁股、兜破事。這里或許有怕麻煩的因素,但起碼也說明他于錢財與親情之間的輕重取舍,仍有倫理大義存焉。可悲的是,膽小善良的嚴監(jiān)生試圖用錢財消解煩擾的做法,沒有獲得哥哥回報和支持,沒有博得舅爺的真心庇護,更沒有得到所在社會環(huán)境與制度的呵護。相反,他試圖自足自樂的生活,始終處在他人虎視眈眈的威脅與困擾中。
臨終之際,面對滿滿當當擠了一屋子看熱鬧的人,面對五個如生狼一般等待著搶奪家產的侄兒,在生命最后時刻,嚴監(jiān)生的苦心孤詣,以趙氏的“挑燈莖”名場面理解而告終。對身家不小的臨死之人而言,面對一群圍觀群眾的熱鬧,揆諸人情,嚴監(jiān)生的所思所想大概只能是絕望。在這個意義上,真真是枉費燈油。然而,嚴監(jiān)生感受的枉費燈油,與趙氏理解的兩莖燈草費油,顯然冰火兩重天。就此而言,后世對嚴監(jiān)生的吝嗇鬼形象論定,不僅違逆人性、苛刻人情,而且嚴重拉低了文本的審美境界,將飽滿悲憫的心靈世界感喟,下沉為庸俗封閉的茍且日常。嚴監(jiān)生生前確為有錢人,也是膽小善良節(jié)儉之人,但有錢而節(jié)儉并不是罪過,不應該天然受到倫理道德上的另類處理。此時此刻,嚴監(jiān)生不過就是一飽受欺侮的普通人。而善良柔弱的人被欺侮嘲弄,人世的悲哀莫過于此。因而,將勤儉自律而柔弱的嚴監(jiān)生,稱為充滿倫理與社會偏見的吝嗇鬼,是極其不合理的。
三
經典總是耐人尋味。對嚴監(jiān)生的形象認識,也一直在變動之中。人們對于嚴監(jiān)生的大眾認知,不僅僅是吝嗇鬼,而且還逐漸成為一個中西參照視野下定格的吝嗇鬼形象。
1980年陳美林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也談比較文學史》,為了賦予文學史“比較”的視野,攬鏡自照,首次將嚴監(jiān)生與莫里哀《慳吝人》的阿巴貢相提并論,湊泊成中西文學史一對典型的吝嗇鬼形象。嚴監(jiān)生的吝嗇鬼形象從此似乎走向世界,并在很大程度上固化了并不久遠的認識。但1994年,陳美林在其出版的《〈儒林外史〉人物論》一書中,就已經改變了這一觀點。他樸素地把嚴監(jiān)生定位為“膽小有錢”的人。
不僅如此,在普及知識傳播層面上,嚴監(jiān)生的形象也在回歸人情物理的道路上前進。姑且以三套權威的中國文學史教材為例。游國恩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認為,“嚴監(jiān)生臨死因點了兩根燈草而遲遲不肯斷氣,嚴貢生發(fā)病鬧船家等精彩描寫,都因合理的夸張,而取得強烈的諷刺藝術效果,從而更真實地暴露了問題的本質,起著深刻的批判作用”。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指出,“嚴監(jiān)生是個有十多萬銀子的財主,臨死前卻因為燈盞里點著兩根燈草而不肯斷氣。然而他并不是吝嗇這個概念的化身,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雖然慳吝成性,但又有‘禮’有‘節(jié)’,既要處處保護自己的利益,又要時時維護自己的面子……一毛不拔與揮銀如土貪婪之欲與人間之情,就這樣既矛盾又統(tǒng)一地表現(xiàn)出人物性格的豐富性”。章培恒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注意到藝術不外乎人情,文中寫道:“吳敬梓的眼光是十分尖銳的,但他并不缺乏對社會中平凡人物的理解和同情……像嚴貢生的同胞兄弟嚴監(jiān)生,臨死時因見燈盞里點了兩根燈草,便伸著兩根指頭不肯斷氣,這一細節(jié)常被舉為諷刺吝嗇鬼的例子,但作者其實也寫到他為了把妾趙氏扶為正室,舍得大把大把地花銀子。兩相對照,顯得這位嚴監(jiān)生既可憐又可笑,卻也頗有人情味。”有意思的是,張隆溪2024年11月出版的《中國文學史》對《儒林外史》的評價,也肯定其“對小說中不幸人物的諷刺,亦不無懷著同情的理解”。
從游國恩、袁行霈、章培恒到張隆溪,從國內文學史到國外文學史,對嚴監(jiān)生這個人物形象,從中西吝嗇鬼典型的中國代表的定位,漸變到“膽小有錢”的可憐人的還原,可見經典闡釋豐富性。嚴監(jiān)生的解讀形態(tài),經歷了“被諷刺的本質化的人物”——“有豐富個性的人物”——“有人情味的人物”的變遷,人們都在逐步端正著對嚴監(jiān)生的認識,但仍舊存在著對嚴監(jiān)生闡釋的兩難困境,沒能在解釋人物“人情味”和“性格矛盾”中大膽徹底走向人性與藝術性交纏的“善”。
四
經典與闡釋的變動,往往意味著人們對生活與藝術豐富性的漸進認知。吳敬梓對比著寫嚴貢生和嚴監(jiān)生,公心所向很明白——貶嚴貢生、褒嚴監(jiān)生,其用意絕非僅僅諷刺吝嗇鬼。較之嚴貢生的巧取豪奪、貪婪無恥,嚴監(jiān)生更讓人同情。一方面,把嚴監(jiān)生理解為吝嗇鬼,嚴重降低了《儒林外史》藝術追求,僵化、淺薄化了高度濃縮的藝術片段理解。另一方面,嚴監(jiān)生形象的藝術思想內涵得不到深究,反而在大眾趣味和世俗壓力的雙重遇合下,成為非常庸俗的經典化閱讀,被不斷以符號化形式流傳于閱讀共識中。
大眾消費時代的閱讀,往往充斥符號和概念化的閱讀風險,一方面高度化約經典蘊藏的詩心文心,另一方面也加速趣味層面的平庸認同。嚴監(jiān)生被簡化、丑化為中國吝嗇鬼,就是一個經典闡釋中封閉性與庸俗性交織的典型。它不僅割裂了文本的血脈貫通的藝術生命,更是對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與美德的魯莽滅裂的理解。眾所周知,西方吝嗇鬼形象往往是在資本主義社會物欲橫流的語境下,基于藝術諷刺與文學批判的考量,藝術家由此展開對人性貪婪的夸張化形象塑造,如葛朗臺、阿巴貢等。相較而言,嚴監(jiān)生這種“膽小有錢”的中國人,并不存在與西方吝嗇鬼同一層次的思想和社會文化語境的考量,簡單中西并置一說,將嚴監(jiān)生泛化為與西方相映成趣的中國吝嗇鬼形象,不過是姑妄言之,細細思量則并非如此。
中西文化傳統(tǒng)、社會語境多有差異,經典闡釋尤其要注意體貼文心與人心的民族傳統(tǒng)與審美差異。中西吝嗇鬼的理解固然如此,而學術史上此類問題,如史詩問題、民俗問題,亦概莫能外。如此說來,嚴監(jiān)生“吝嗇鬼”的文學待遇與生活反諷,并非僅僅是某一經典與人物的賞析與理解,值得深長思之。
來源:光明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