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通，這個印入腦海深處的名字，隨著大腦的漸漸成長和時光的流逝，感念不但沒有模糊，卻越來越明亮起來。

那是1984年，想來已經(jīng)是34年前了，剛好也是在這樣的早春里，我從昭通離開。一個懵懂少女，帶著在昭通生活了十年后形成的口音、同學(xué)們贈送作為分別留念的一大堆塑料封皮筆記本，好朋友家過年時炸好的陰包谷花和一麻袋洋芋，隨父親轉(zhuǎn)業(yè)回保山了。

時光如沙漏一般，終究是讓一些記憶模糊消失，而讓另一些深刻明晰，因為人們總是不斷地去復(fù)習(xí)那些不愿意忘記的部分。

三十多年前，昭通六小門口的酸蘿卜總是每每讓我流口水，酸蘿卜可算昭通最有特色的零食了，小販隨身挑一對木桶沿街游走，桶里裝著大個大個的已經(jīng)用大缸泡酸的蘿卜，有的染成玫紅色，一邊桶上搭著一塊木板，遇上有人叫買，即殷勤地停下腳來，將木板搭在兩桶之間，待買家挑選他看中的蘿卜，有些人還要求切下一片來先嘗一嘗味道，有的喜歡酸一些，有的喜歡酸甜口味，依喜好決定買多買少，那時的我一般就買兩分錢的，有人買了五分錢的，便覺得是小小的奢侈。小販把挑中的蘿卜按在搭板上，順一頭把蘿卜切成薄片，買多切多，買少切少，然后摞在左手上，順著手臂往上一抹攤開，右手取下掛在一只桶邊的葫蘆，撒上鹽辣椒面，再摞還好后遞給買主。搭板一頭邊上的鎳幣瑩亮瑩亮的，堆得越多就昭示著他的生意越好。校園內(nèi)有一株高大的老槐樹，春天看著白白的槐花掛滿枝頭，隨風(fēng)吹來甜甜的香氣，總讓我想要欣喜，可是又有些心虛和疑惑，因為那棵樹總是從幾個同學(xué)的口中傳出有蛇和鬼的故事。

去廣播塔最愛喝木瓜涼粉，涼粉攤子是特制的，大媽舀一勺似果凍一樣可愛的涼粉，放入藍(lán)花細(xì)碗中，打碎涼粉時勺邊敲打碗底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再將玫瑰糖水兌了進(jìn)去，舀動幾下，動作嫻熟瀟灑，喝到嘴里咕嘟咕嘟的，又解渴、又好喝。整個過程在那時的我看來，有趣極了，就像是做了一次魔術(shù)表演，因此十分羨慕賣涼粉的大媽，更好奇那透明誘人的東西是怎樣做成的。陡街邊上巷道口，有一個做針線的老婦人，她親手縫制的玫紅色綢子狗頭童帽，用白色的兔毛鑲了邊，十分吸引行人的目光。西街上的照相館，在臨走前的那個夏天，爸爸穿著軍裝帶我們一家照了全家福。過年必去游覽清官亭公園，公園有時會舉辦燈展和花展，那也是最讓我喜悅激動的。

跟著母親去懷遠(yuǎn)街上的老式糧店排長隊等購過年才供應(yīng)的花生。聽大人們說，花生是巧家產(chǎn)的，巧家是熱地方，花生好吃。云興街上是蔬菜市場，那時最愛吵著大人買番茄，熟透的可隨手撕去外皮，嘬一口吮出酸甜的漿液，現(xiàn)在是吃不到那樣的味道了。

街邊常有人圍著三輪車上的洋芋討價還價，四分錢五分錢一斤，合意了便整車的拉了去過秤。昭通盛產(chǎn)洋芋，昭通人愛吃洋芋，昭通人會吃洋芋，昭通的洋芋真的好吃。人們都是整擔(dān)整車買回家儲藏起來，當(dāng)飯、做菜，還有零食、早點都離不開它。

那時父母有兩家相處很好的朋友住在鄉(xiāng)下，一家在荷花，一家在瓦窯上，父母時常會帶上我們姐妹去串門兒。當(dāng)時我們家住在元寶山上，不遠(yuǎn)處是大片的農(nóng)田，種了金豌豆，大概七八歲時，一天約了一個小伙伴去偷地里的金豌豆，不知不覺跑到瓦窯上的窯子上去烤洋芋，玩樂盡興至黃昏都不知道回家，害得大人們四處尋找，最終得了一頓大罵和小揍。有一兩次，趕上荷花一帶播種或收獲的季節(jié)，讓我和母親都開了一些眼界，昭通人的洋芋“種”，原來是選擇個頭品質(zhì)最好的洋芋，再挑飽滿的芽口切成小塊，這當(dāng)時讓我很吃驚，把那些種在地里，它們會活嗎？而讓母親感嘆的是，怪不得自己老家的洋芋長不好呢，都是因為撿了最小個的留種呀。洋芋收獲了，除了“種芋”之外，要將拳頭大小，光滑圓潤的挑選出來作為來年的一部分主食。其余小個的、多頭的“娃娃洋芋”就成了喂豬的主要飼料，因此養(yǎng)出的豬也膘肥體壯。

昭通煤多。家中爐火生得常年不斷，那時圍坐在煤火爐子旁烤火燒洋芋，是生活中最平常之事，也是我最深刻的記憶。大人們愛吃硬扎一點的，就拿一堆直接放在燃一些的煤火上，很快外皮就燒煳了，用筲箕來回篩蹭掉黑炭皮后，洋芋被燒出那一層黃黃的硬殼，吃起來很香。有時候是煮來吃，先刮去外皮，用白水煮熟就可以了。刮洋芋皮通常就由我們小孩子來完成。記得也是去瓦窯上，那時還沒有自來水，村子前面有一條小河，我和同伴就在河邊的沙地里刨出一個小坑，舀里面浸出的清水淘洗洋芋，再隨處找來一塊碎瓦片作刮刀，比賽誰的動作快，刮得干凈。最愛是新收獲不久的洋芋，因為刮起皮來要容易得多。

新洋芋上市，大人們就會競相曬干洋芋片。對于那時的我來說，這是一個浩大的工作，每次要用上百斤洋芋。大人們交流著操作過程中的各種技巧和經(jīng)驗，小孩子依然主要是刮皮。父親刀法很好，切出的片子又薄又均勻，招來不少稱贊，我于是讓父親教我刀法，幾次下來，我的刀法也大有提高，大人們也夸我心靈手巧。在此類表揚聲中，我越來越熱衷于各種烹調(diào)技藝，一路走來，受益一生。

遇上節(jié)日或重要的日子，大人們會制作豐盛一點的飯菜，會吃到血豆腐、大刀丸子，但仍然不能缺了洋芋捧場。一道是干煸洋芋塊，一道是醬炒酸菜洋芋絲，成了我心中的經(jīng)典。

在我眼里，洋芋能夠很“高級”地當(dāng)飯吃，這在其他人有些不理解，其實是他們不知道其中的訣竅。挑剔的味覺總會優(yōu)選出最獨特的做法和吃法來，每一種食物變成美食看似簡單，其實都不簡單。

洋芋富含淀粉，過度加熱就會變得面糊，而太面糊之后，一來是香甜味及勁道感下降，二來是難以下咽容易噎到，自然不能多吃。而聰明的昭通人發(fā)現(xiàn)了洋芋在熟而不爛之間的最佳口感。還有，太多的美食被發(fā)明出來，最厲害的是發(fā)現(xiàn)了為它提味的佐料，所以可能昭通先民為了讓洋芋更好吃，發(fā)明出了“昭通醬”。昭通的“洋芋蘸醬”就好比山東的“燒餅大蔥”，保山的“下村醋拌火燒肉”，成為經(jīng)典絕配。它們化合出的巨大能量，一旦愛上了，就是一輩子。

我們一家愛上了洋芋，并視其為美食，幾十年里，吃洋芋的習(xí)慣和方式一直沒有改變，常到菜市場找昭通洋芋買上一大堆，像在昭通一樣曬洋芋片，為制作洋芋油糕，還專門請朋友帶來了模子，但一直做不出兒時吃到的味道了。母親在昭通時，花了不少心思跟當(dāng)?shù)氐拇髬尠⒁虒W(xué)會了“昭通醬”的做法，一直以來，成為我們一家的當(dāng)家調(diào)料。遇到胃口不好的日子，我就要烤上一堆洋芋，就著紅紅的辣醬，美美地吃上一頓。滿足之后，我時常思忖并斷定，在我的身心某處，已經(jīng)中毒，留下了依戀洋芋的“昭通病”了。（作者系保山市隆陽區(qū)文聯(lián)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