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飛

叔叔家在魯?shù)檗r(nóng)村，居住在一個叫小沖的山村，過去屬桃源鄉(xiāng)管轄，如今劃歸文屏鎮(zhèn)。山村不大，左右都是沾親帶故的人家，只要有遠方的親人進入山村，整個山村就像活過來一樣熱鬧，一家接著一家請客，長長的話嘮到半夜也很難收場……

奶奶就像蒸籠身上的圓箍，緊緊地把一家人箍在一起，表達感情的方式就是不斷地做東西吃。奶奶很會做民間小吃，涼粉、糯米粑、蕎面湯……一樣接著一樣，不斷翻新，令你嘴不閑，一大家子人圍坐柴火塘，一邊吃著東西，一邊有說有笑地擺談，像過節(jié)一樣人聚情濃，忘掉了生活的艱辛和煩惱。大人們就著罐罐茶，細細地品著幾年才相聚的親情；小孩們熱鬧地翻找火塘里的食物，吃得嘴唇黑乎乎的；鄰里親戚三三兩兩進入家門，一一問好，坐下身子互道離別之情。

叔叔家很窮，有一堂弟與我要好，很小的時候我就常與堂弟在鄉(xiāng)間玩耍。一年四季吃包谷飯過日子，初吃時總是滿嘴跑，不敢張嘴說話，沒有菜湯很難下咽。也許是遠在他鄉(xiāng)的原因，奶奶很偏疼我，常背著堂弟塞東西給我吃，或是一個熟雞蛋、或是一坨紅糖、或是一個油香……堂弟知道后很不滿，責(zé)怪奶奶偏心。每每這時，奶奶會含著眼淚對堂弟說：“哥哥很難回一次家，你要懂事，別與哥哥爭……”堂弟嘴上不說什么，但我看得出來，他心里還是有些計較。我也會背著奶奶將食物分一些給堂弟，他開始賭氣不要，但經(jīng)不住誘惑，最后還是接受了。

我與堂弟不分彼此，每次回老家山村，我都會找一些自己穿過的衣服給他，他從不嫌棄，穿在身上就舍不得脫下，直到穿破為止。有一件堂弟特別喜歡的舊衣，奶奶給補了好幾個疤，他穿破了也舍不得丟，有人問他誰給你買的衣服，已經(jīng)破成這樣了還當(dāng)寶貝似的穿著。堂弟自豪地說：“我大哥給我的……”這事被我知道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叫爸媽專門買了一件燈草絨新衣郵寄過來送給堂弟。奶奶和叔叔一家人責(zé)怪爸媽和我好幾次，說在農(nóng)村穿不得好衣服，一是別人會眼紅，暗地里會罵你太狂了；二是也穿不成好衣服，幾天就弄臟、弄破了，太可惜！果真如此，堂弟與我出去玩，他才穿著新衣到村子里顯擺了一上午，就有村里人怪怪的看著我們兄弟倆，有的還陰陽怪氣地說：“有錢的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燈草絨……”堂弟也就穿了一上午，便將新衣放進了木柜子里，從此沒見他再穿！

叔叔也很心疼我，總是在蒸飯的時候蒸一碗米在包谷飯中間，蒸熟后將米飯舀入碗中，不多不少就一碗，再用包谷飯薄薄的蓋上一層，背著堂弟讓我吃。一次，堂弟發(fā)現(xiàn)后哭鬧了半天，還說奶奶偏心，爸爸也偏心，一口咬定他是“撿來的”，不然不會這樣對待他。記得堂弟滿臉淚痕，聲音都哭啞了，眼睛斜看著我，嘴里嘟嘟地向叔叔嚷著：“就是要吃大米飯、就是要吃大米飯……”我心里一陣發(fā)酸，把剩下的米飯遞給堂弟，堂弟氣鼓鼓地接過剩下的米飯，頭也不抬地一口氣扒完，掛著淚痕的臉還一直充滿怒氣，一點也不領(lǐng)情。事后得知，我離開叔叔家后，堂弟被叔叔用竹棍狠狠的教訓(xùn)了一頓，那慘叫聲驚動了不遠處的一戶親戚家，是親戚跑來解的圍。那時，我在心底發(fā)誓，長大后一定掙大錢買很多的米送給叔叔家，讓堂弟不再因要大米飯挨打，讓叔叔一家人永遠告別包谷飯。

幾十年過去，叔叔家與其他農(nóng)戶一樣，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漸漸富起來，早已結(jié)束那種貧困慘狀。叔叔成了小生意人，懷里揣著一部小手機，經(jīng)常給我遠在遵義的父親報平安。堂弟成了種植能手，每年的烤煙收入都在兩三萬元，家里添置了彩色電視機、摩托車，懷里也像叔叔一樣揣著一部小手機，有事無事都喜歡給我打個電話，問問我的近況。

爺爺死的早，我沒什么印象。奶奶一直守寡撫養(yǎng)兒女成人，剛見好日子的曙光就離我們而去。奶奶是位虔誠的伊斯蘭教信徒，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只有我們到來，她才會換上多年前就有的一套新衣褲，我父母按月匯寄給她的錢全部貢獻給了清真寺。她很知足，臨走前反復(fù)對叔叔說：“現(xiàn)在的日子比過去好上幾倍，就是來不及見興都一家人了，你們兄妹三人和娃娃們要常走動，要好好生活……”據(jù)叔叔說，奶奶還交代，舊社會爺爺給一家姓馬的人家賒過半匹紗，兵荒馬亂的一直沒找著這家人，一定要找著這家人要個“口喚”，不能欠人家的！我調(diào)回昭通后，與堂弟一起尋訪了若干人家，就是找不到那戶姓馬的人家。奶奶的心愿難以實現(xiàn)了，說給親友們聽，親友們都很感動，并安慰我和堂弟說，老人的心愿真主會知道的，即使你們找到了那戶人家的后人，他們也會感動不要的。話雖如此，我仍對堂弟說，這是老輩人做人的品質(zhì)，我們一定要繼承下去，繼續(xù)找吧，決不放棄，這個心愿若能在我們手中了結(jié)，就是我們這代人的運氣和福氣！

我已調(diào)回昭通30多年，叔叔和堂弟與我很近，我們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了。如今，叔叔家與堂弟家吃的都是最好的本地米或外地精米，吃包谷飯只是吃個新鮮、換個口味，餐桌上除了肉食還有自己種出的新鮮蔬菜。叔叔和堂弟還經(jīng)常到昭通城看我，給我送一些土特產(chǎn)，吃不掉的我就轉(zhuǎn)贈朋友。倒是我的父母常牽掛我和叔叔一家人，叔叔做小生意，最擔(dān)心的是他乘車安全問題。叔叔的喜事成了父母的喜事，叔叔的憂愁也成了父母的憂愁。后來，叔叔學(xué)乖了，在電話里報喜不報憂，一些有關(guān)叔叔家不愉快的事情還是我“告發(fā)”的，父母總會全力支持解決！

叔叔膝下有6個子女，當(dāng)年是被生活所逼才丟下已成家的大堂弟和兩個堂妹，領(lǐng)著老伴和未成年的3個子女背井離鄉(xiāng)做生意的。一個堂妹嫁給了當(dāng)?shù)厝耍涣硪粋€堂妹讀書參加了工作，也成了家；小堂弟在打工。他們都過得比較安穩(wěn)。叔叔上了年紀，越發(fā)牽掛山村的孩子們，毅然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在緊挨家鄉(xiāng)山村的地方做生意。雖然生意不如外地好，但叔叔說：“還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好，在這里生活心里踏實，也很舒心！”

故鄉(xiāng)的山村已走出了苦難，吃的、穿的和用的都發(fā)生了根本變化。越是這樣，越想念離去的親人。叔叔是阿訇，他把更多的時間用于教門上。每逢穆斯林的節(jié)日，叔叔就會領(lǐng)著我們上墳山，祭奠離去的親人。墳山就在路邊的山村旁，叔叔總會含著眼淚對我們說：“你奶奶可憐呀，沒享過一天福，要活到現(xiàn)在多好呀！”

我想，盼著兒孫們能過上好日子的奶奶一定在天堂祝福我們，能告慰奶奶的，就是我們都過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