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日報
2019-01-03 17:10那山
山是大烏蒙的魂。烏蒙山 或平緩綿延起伏,群山若浪,逶 迤不絕,似蒙古包用母性的皇天 厚土哺育了羊群和牛馬;或異峰 兀起,溝壑縱橫,絕壁千仞,如高 原鐵骨錚錚的脊梁,被歲月刀劈成雄性, 用膽戰(zhàn)心驚的懸崖與峭壁,凸顯大烏蒙 億萬年前野性的輪廓;或清秀俊逸,亭亭 玉立,在霧靄中隱約縹緲,似披著蟬翼般 薄紗的少女,脈脈含情,凝目不語,讓人 不忍去打擾她的清幽與寧靜。
烏蒙山給我的第一印象,除了蒼涼, 還有一些悲壯。
1997年初秋,剛從昭通衛(wèi)校畢業(yè)的 我,攜一卷鋪蓋行李,踏上一輛破舊的客 車,前往大山深處一個名叫六合鄉(xiāng)的地方。
離開巧家縣城,客車沿山勢艱難地 盤旋而上,山越來越大,一個又一個山包 接連起伏,綿延不斷,一片片錯落有致的 松林覆蓋在山頂,群山因了這些蒼翠,顯 得格外精神。放眼望去,遠山如岱,一座 座山峰在視野里越來越高、越來越遠,漸 漸就被縹緲的云霧所囊括了,給人留下 的,僅僅是無限的遐想與向往。
公路在群山之中蛇一般細細蜿蜒盤 旋著,上接藍天,下探幽谷。汽車成了一 只小甲蟲,貼著懸崖峭壁急馳,不斷地臨 深淵,不斷地急轉彎,令人膽顫心驚。我 偏坐一隅,緊貼車窗玻璃,膽怯下望,幽深 的峽谷之中,升騰著神鬼莫測的氤氳山 氣,如一幅神奇的輕紗帷幔,精致而婉約 地繪成了一幅山水畫卷。
再往上,群山?jīng)]有了剛才的俊秀,多 了幾分雄渾、粗獷與大氣。樹林漸漸稀 少,只有一些半人高的低矮灌木林,孤寂 地守望著群山。路旁、崖畔、溝邊,五顏 六色不知名的小花無拘無束地開放著, 似畫家失手打翻了水彩盤,赤橙黃綠青 藍紫便隨意地涂抹在了這片紅土高原 上。一塊塊形狀極不規(guī)則的山地懶洋洋 地躺在山坡上,肆意舒展自己的睡姿,一 個個穿著臃腫,渾身土蒼蒼的農(nóng)夫躬著 身軀,雙手握住犁鏵,跟在牛或馬的后 面,遲緩而費力地耕著山地。
遠處的山坡看不到一絲綠色,清一 色的褐黃。就連羊群也是土蒼蒼一片, 低著頭啃食只剩下草根的土地。放羊娃 反穿著羊皮祅,袖著手,懷插放羊鏟,在 陽光下木訥地望著坡下公路上開過的汽 車,突然彎腰拾起一塊土坷垃,擲向我們 的車,而后就是放聲大笑,就是亮開喉嚨 大唱,曲調非常高亢遼遠,有一股說不盡 的凄苦悲涼。
經(jīng)過八九個小時的顛簸,到達六合 鄉(xiāng)時,已近黃昏。我扛著沉重的行李,向 路邊一個騎在牛背上的孩童打聽鄉(xiāng)計生 辦所在,他揚起手中的一根樹枝,指著一 條泥濘的僅有1米多寬坑坑洼洼的土路 說“:就在前面那個坎腳。”此時天上正下 著蒙蒙細雨,我卻體會不到“牧童遙指杏 花村”的意境,有一點悲傷,有一些失落。
站在泥濘的路上,望著兩傍歪斜簡 陋的房屋,年輕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莫 明的酸楚。抬起頭來,只看到四周高高 的山峰和頭頂上簸箕大的一塊藍天,偶 有一只鷹在上面盤旋,從山腳看去,就 像天上掛了一塊破抹布,一片死氣沉 沉,心情被四周高聳的山峰壓得喘不過氣來。
到六合鄉(xiāng)工作沒多久,記得有一次去 木廠村下鄉(xiāng),村子就在鄉(xiāng)政府后方山崖 上,直線距離不過兩三千米,但多為陡峭 懸崖,走路得半天。沒有人想得到這樣的 懸崖還有路上去,遠遠望去,整個山崖幾 乎呈九十度的直角,猴子穿草鞋恐怕都 難爬上去,只有走到山跟前,你才能發(fā)現(xiàn) 在山的皺折里,有一條彎彎曲曲的雞腸 子一樣的山路,連羊腸小道都算不上,時 隱時現(xiàn)的掛在陡峭的山崖上,寬的地方 最多三五尺,窄的地方不過一兩尺,有的 地方需要手腳并用才能爬上去。就是這 樣一條路,成了木廠村人與外界聯(lián)系的 唯一通道,生產(chǎn)生活物資要通過這條路 背上去,買個雙月豬兒也要用背簍背上 去,養(yǎng)肥了宰殺之后再把肉背下來賣,大 肥豬是沒辦法活著趕下山來的。
當時正值中午,湛藍的天空看不到 一絲云彩,太陽像個大火球,掛在山頂拼 命地燃燒,仿佛要把土地烤焦。四周沒有 一絲風,地面騰起的一陣陣熱浪幾乎讓人 窒息,路旁的馬桑樹像做錯事的孩子,無 精打采地低垂著頭,只有知了在嘶聲吶氣 地拼命制造著噪音,整個山坡顯得懶洋洋 的。四周全是高聳入云的山,刀削斧劈 般,只在山腰以下的地方,才長一些低矮 的灌木林,越往上,山越陡,兀兀的,樹都 不長幾棵,全是裸露的巖石,松松垮垮, 有松鼠跑過“,唰、唰、唰”直往下掉沙石, 讓在下面行走的人心驚膽顫。偶爾在石 縫中,才見得著幾叢不太深的茅草和幾 棵長了許多年依然長不大的歪歪斜斜的 小樹,裸露的樹根似七八十歲老者手上 暴起的青筋,有一個石縫,有一點泥土, 便像八爪魚似的,把粗壯的根須牢牢地 插進去,艱難地吸收養(yǎng)分維持著生命,雖 然弱小,卻依然執(zhí)著地昂起頭,尋找陽光 的方向。
爬上木廠村的山崖,便有一覽眾山 小 的 豪 邁,站在崖 畔 俯 瞰 ,六 合鄉(xiāng)政府就在 這莽莽群山中的一個 皺褶里,一條兩三百米長 的街道加上兩側幾許刷白的房屋,便 成了鄉(xiāng)街子,遠遠望去,滿目蒼翠中突 顯出一小塊白色,倒像是群山的一塊 補丁,格外的顯眼。目光稍往前延伸, 便能看見山腳下的牛欄江了,在夕陽 余輝的照耀下,閃著金光,像是一根燒 紅了的鐵絲,彎彎曲曲地隨意丟棄在 兩山的縫隙間。四周的山生得太夾, 總也看不遠,沿牛欄江往上,目光剛一 伸出便被對面高高的山崖彈了回來, 于是老讓人想起昭通詩人陳衍強的一 首詩:家居峽谷的人/打開門也看不遠 /山就是路,水就是橋/太陽是一只舊 電筒/剛從他們的頭上晃過/就不亮 了……
這時我關于烏蒙山的印象,除了蒼 涼與悲壯,又增添了幾分酸楚。
那房
在烏蒙山區(qū)工作,行走,是 我們丈量烏蒙山最好的方式。 每逢下鄉(xiāng),多為徒步。時間久 了,慢慢就品味到了其中的韻 味,比如,那些獨具民風民俗的 烏蒙民居。
一直以來,房屋是家的所在,是人 們傳統(tǒng)意識中情感的寄托。無論簡陋 與否,只要有一個棲身之所,心靈便有 了歸宿。生活在莽莽群山中的烏蒙山 人,其品質也像這山一般樸實厚重,不 管山高谷深,不管土地肥瘦貧瘠,隨便 找個地勢平坦一點的地方,傾其全力建 上幾間瓦房、或搭個茅草棚,便有了家, 再開墾幾畝山地,就落地生根、養(yǎng)兒育 女、傳宗接代,祖祖輩輩便在烏蒙山繁 衍生息了幾百年。
烏蒙山人的房屋多建在溝邊、崖 畔,常以家族聚居,人們便習慣以姓氏 和地形作地名,如周家坪、楊家溝、蔣家 灣。村民們的房屋隨意地散落在山坡 上,沒有規(guī)矩也無章法,或坐東向西,或 坐北朝南,大多都因山就勢或依風水先 生的羅盤測定。房屋的建筑風格大同 小異,多為青石墊腳,黃土筑墻,青瓦苫 頂,經(jīng)濟條件稍好的人家,便將兩頭的 屋檐向上呈一定的弧形挑起來,再用石 灰將房頂四周最外面的三溝瓦片扣起 來,一為防風,二來美觀,時間一長便形 成了烏蒙山特有的民居風格。在房前 屋后高大的楊樹柳樹的掩映下,露出星 星點點的白色,綿延起伏的群山便因了 這些房屋和山民而有了生機與活力。
在烏蒙山區(qū),建房是村民們除了婚 喪嫁娶之外的又一頭等大事。烏蒙山 人建房是極為講究風水的,選地基多為 向陽處,開工需擇吉日,敬完“土地爺” 方可破土動工。建房所需用料十分考 究,墊腳的青石由石匠從溝邊開采而 來,打磨得有棱有角,防水淹、防蟲蛀; 筑墻的黃土為當?shù)氐酿ね粒詭б稽c沙 土者為上佳,色澤褐黃不易開裂,舂筑 墻體時中間放入竹條做墻筋,抗震防 震,倒入黏土,便由舂墻師父手執(zhí)一米 多長的木棰,“嗨喲、嗨喲……”有節(jié)奏 地用力捶打夯實。舂完取下模板,負責 墻面平整的師父半蹲在墻頭,提起身邊 裝水的大銻壺,猛吸一大口,“噗”的一 聲用力吹到拍板上,“噼里啪啦”一陣拍 打,墻面便平平整整十分光滑。最后苫 頂?shù)那嗤咭膊蝗莺鲆暎糜卯數(shù)仞ね翢?制而成的青瓦,無裂縫,手指敲上去發(fā) 出清脆的“當、當”聲響,結實耐用。
房屋結構多為中規(guī)中矩的傳統(tǒng)式 四合院,四四方方、周周正正,正面一排 三間正房,中間堂屋,左右各一臥室,堂 屋門大,可容騾馬進出,臥室窗小,僅留 一孔透進些許亮光。兩側為廂房、廚房 和堆放雜物的偏廈,高度略比堂屋矮一 些,以此襯托出堂屋的地位和威嚴,三 排房屋圍成了一個“品”字形。廂房多 為客房,偏廈則用作茅廁或牲畜廄,養(yǎng) 一頭黃牛兩頭肥豬,一年四季的農(nóng)家肥 便有了著落。
院子是每家每戶必不可少的。“品” 字形房屋中間多為百十來平米的院子, 或黃土夯實、或水泥澆筑、或石板鋪就, 權當是秋收后農(nóng)作物的曬場,院子里常 有三兩棵碗口粗的梨樹杏樹,春天呼啦 啦開一樹粉蕊白花,煞是清爽素潔。夏 日里郁郁蔥蔥一片陰涼,樹腳圍一圈籬 笆,養(yǎng)幾只小雞崽,“嘰嘰嘰、喳喳喳 ……”院落里便多了幾分生機。
房前屋后的墻壁上,常年掛有火紅 的辣椒串、金黃的玉米棒子,靠近地面 潮濕的青石上,多有幾片綠綠的苔蘚如 歲月般靜默,平添了幾許鄉(xiāng)村的韻味。
烏蒙山少雨缺水,作為民居的配套 工程,房前低洼處,每家每戶都要建一 水窖,貯存雨水,用作一年的飲用和灌 溉。少了雨水的滋潤,烏蒙山便像一個 粗獷的彝家漢子,就連烏蒙民居也顯得 土蒼蒼的,少了幾許江南水鄉(xiāng)民居依河 筑屋、傍水而居的靈秀與嫵媚,到是多 了幾分敦實與厚重。
回望烏蒙,透過深嵌在雄渾群山中 的民居,我們清楚地看到了農(nóng)耕文化的 精髓,看到了一座座院落背后,恬靜的 歲月被炊煙拉得悠長、悠長……
那人
行走烏蒙,真正讓人感動的,是那些如土地般質樸 的山民。
每 逢 農(nóng) 歷 的 雙 日 趕 集 天,便有成群結隊漫山遍野 的山民從四面高高的山上下來,或背 點蔬菜瓜果上街來賣,或買點鹽巴肥 料,或什么也不賣什么也不買,純粹是 圖個熱鬧,拖兒帶女一并往街上湊。
從山上下來的男人粗獷如山,披 羊毛氈褂,穿解放膠鞋,三五一群,七 八一伙,或街角、或路邊,不管認識與 否,席地而坐,打斤苞谷酒,裝在大碗 或是空的罐頭瓶里,美美地呷上一口, 用手禮節(jié)式的一抹碗邊,再傳給下一 個,這種喝法山里人叫喝轉轉酒,如此 反復,直喝得日頭西斜,天昏地暗。
煙是劣質煙,一元錢一包的山河 秀、金盆景,沒有廠家也無地址,但山 里人不計較,他們不知道“12315”,也 不曉得維權,他們只認定會冒煙的除 了屋頂上的煙囪,其它的都可以抽。 煙雖不好,但態(tài)度卻極為熱情,遇客人 總是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直到劣質 煙把嘴巴抽麻,苞谷酒把太陽喝偏,才 記起家的方向。
山里的女人靦腆似水,遇生人總 愛用包頭的方巾遮住半邊臉龐,露出 一雙羞怯的大眼睛。但山里的女人卻 極能吃苦,不擦雪花膏不抹防曬霜,任 憑毒辣的日頭把肌膚曬黑,任憑凌厲 的寒風把臉龐刮裂,面前吊個奶娃背 上背包化肥照樣跋山涉水,扯開嗓子 吼一路山歌,一雙大腳板把羊腸子山 路踩得晃晃悠悠。
山里日頭落得早,下午 5 點過剛 吃完晚飯,山頂上便只能見著小半個 太陽了,我總喜歡在這個時候,沿著六 合中心學校旁邊那條崎嶇的鄉(xiāng)村公路 漫無目的地走,不時有荷鋤晚歸的村 民走到近前來打一聲招呼,雙手在面 前的衣服上搓幾下,便從上衣袋里掏 出一包香煙,摳出一支笑瞇瞇地雙手 奉上。我喜歡山民們這種太直白的 笑,沒有一絲掩飾,完全是發(fā)自內心, 正是這種如大山般質樸、真誠、豪爽的 笑,讓我每天感動著,讓我深深愛上了 這片厚重的土地。
有一次一個貧窮的產(chǎn)婦住院,因 胎位不正,我熬了一個通宵才幫助她 將胎兒順利娩出。事后不久,她硬是 給我送來了幾個雞蛋和一袋洋芋,站 在門外紅著臉憋了半天才找到一句話 說:“咱山里人也沒啥好吃的。”反反復 復就重復著這一句話。面對這份微薄 而珍貴的禮物,我竟無言以對。
走進烏蒙山、走進山里人的生活, 我才明白,原來莊稼地里沒有虛偽,沒 有假冒偽劣和阿諛奉承,村民們像對 待土地和莊稼一樣真誠地對待我們。 每逢下鄉(xiāng),村民們殺不起豬也宰不起 羊,但他們會在飯桌上為你擺上黃燦 燦的苞谷飯、大塊的老臘肉、大盆的酸 菜紅豆湯,會為你端出大碗的廉價苞 谷酒,然后一仰脖子,粗獷地喊一聲 “干”。
當夜色褪去白日的喧嘩,烏蒙山 的星空便露出了城市里少有的深邃與 寧靜。鄉(xiāng)上的條件十分簡陋,宿舍只 有一個套間加一個陽臺 10 來個平方, 設施也僅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外面用 來辦公,里間睡覺,陽臺便成了私人獨 處的空間。種上幾盆蘭草,在夜色似 水、新月如夢的夜晚,將椅子搬上陽 臺,點燃一根香煙,把玩于手指間,讓 繚繞的青煙打開久違的記憶,孤獨與 思念便成了一種刻骨銘心的痛。烏蒙 山月,是此時最好的陪伴。月亮出來 了,掛在山頂,像把割豬草的彎鐮,不 經(jīng)意間割破了夜的墨汁,一層淡淡的 黑從天際傾瀉下來,把鄉(xiāng)村染成了一 幅淡雅的水墨畫,點綴上幾粒星光,便 足以讓我們用一個季節(jié)去回味。
總愛在這時聽一曲名叫《高山流 水》的古箏,柔柔的、緩緩的流過靈魂, 燥動的心靈開始平靜下來,浮躁的心 境也慢慢擺脫了俗事的煩憂,變得清 晰起來。關上燈,閉上眼睛,在朦朧的 月光中,在蘭花清悠的芬芳中,用一種 禪的心境去包容這個俗世,正如浩瀚 的星空用他博大的胸懷包容世間的萬 物。靜坐夜的中央,獨享烏蒙山鄉(xiāng)特 有的那份寧靜、那份獨處、那份深邃、 那份從容。
有時,真想一坐千年。坐成烏蒙 山的一粒塵埃,把自己的渺小,融入烏 蒙山的博大,讓生命成為一種永恒;抑 或坐成烏蒙山的一株野草,讓生命從 此落地生根,生生不息。
生命中,沒有太多長存的記憶。 在烏蒙山區(qū)輾轉數(shù)年后,我來到了昆 明,在這座鋼筋混凝土的森林里,我總 是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支離破碎的眷 戀,似月光嘩啦啦灑滿一地,輕如塵埃 的生命,在夜色中虛無飄渺,微不足 道。關于烏蒙山的思念,似手中緊握 的流沙,在頹然的沒有一絲綠意的溫 柔里,有一種失落、有一種傷感。故作輕松的微笑,卻始終抹不去唇邊的愴 然。不經(jīng)意間,老想起那片綿延的群 山,想起一些和烏蒙山有關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