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創(chuàng)作
2019-12-31 23:32一匹馬,走成了一隊馬;一隊馬,走成了大馬幫。小樹的爸爸大樹,就是馬幫隊的一個馬腳子(馬夫)。
馬幫,又叫“陸上之舟”,是機(jī)械化運(yùn)輸出現(xiàn)之前,云南山區(qū)最重要的交通運(yùn)輸工具。小樹的家鄉(xiāng)滇東北花山一帶,曾經(jīng)是馬幫最重要的發(fā)源地。一個馬幫隊,騾馬少則數(shù)十,多則數(shù)百上千,由馬腳子一人兩匹牽了,迤邐而行,好不壯觀!那些高頭騾馬,背上馱了貨物,脖子上掛有鈴鐺,蹄上釘了鐵掌,叮叮當(dāng)當(dāng),嘀嘀嘚嘚,讓所經(jīng)之處的小孩子引頸翹望,眼熱心跳,好不羨慕!
馬幫每天要走很多路,要到很多地方,最遠(yuǎn)的地方甚至要走出國去——出國有多遠(yuǎn)呢?六七歲的小樹想象不出來。大樹說:“出國就是比翻山去外婆家走一千個來回還遠(yuǎn)。”
以往翻山才走一個來回,就讓小樹累趴了,夠嗆了,小樹不敢想,如果讓自己走一千個來回,腳板肯定就磨通了,不在了。
他可不想只有腳桿沒有腳板的兩根光杵杵!小樹頓時對遙遠(yuǎn)的出國沒了興趣。但是他對大樹帶回那些東西依然很向往,因為那些東西實在是又好看又好吃。不僅對吃的有興趣,對大樹講的那些故事,小樹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大樹只要回家,每晚都會跟菊花和小樹講很多故事。
大樹說,那些故事都是他在趕馬路上的親身經(jīng)歷。比如他說:“見過雞蛋草繩串著賣嗎?在擺夷(傣族)地區(qū),那些露著肚臍眼兒的卜哨(姑娘),會拿谷草把雞蛋串起來,擺在街邊叫賣呢。”
菊花和小樹聽不懂什么擺夷、卜哨,對大樹說的雞蛋串起賣的奇聞,卻產(chǎn)生了興趣。還沒等菊花和小樹弄明白雞蛋是怎樣串起來呢,大樹又說:“還有更神奇的呢,三個蚊子就可以炒一盤菜,喂,你們敢吃嗎?”
菊花就從笸籮里掏出幾個雞蛋,又扯了一把稻草,要大樹串起來看看。小樹從墻上打了三只蚊子,也要大樹做盤菜來嘗嘗。大樹只顧吹牛,他當(dāng)然串不起雞蛋,也做不出蚊子炒菜。菊花和小樹就一起笑話大樹,說他就會瞎編故事,吹牛騙人。
大樹說還有比這更離奇的呢:“也是在擺夷地區(qū),大姑娘不拴褲腰帶,你猜,她們是怎樣穿戴出門的?”
菊花聽著就有點懵,跟著大樹的思路,想,大姑娘如果不拴褲腰帶,還要出門,那萬一褲子當(dāng)眾垮下來,還不羞死先人嗎?
大樹又轉(zhuǎn)頭對小樹說:“老奶爬山比猴快,你聽說過嗎?”
小樹就問:“那老奶難道是老猴子變的嗎?”
菊花不關(guān)心這個,她還在想前面的問題,想著想著,卻想到另一個方向去了。
“大姑娘不拴褲腰帶,大樹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親眼見的,還是親自解的?大樹你
跑馬幫,人變壞了嗎?”
大樹沒辦法回答菊花的質(zhì)問,就說:
“這是云南十八怪,跑馬幫的人,哪個不知道?菊花你別少見多怪!”
“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少見多怪了,大樹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你看不上家里黃臉婆了嗎?”
菊花說著就嗚嗚哭了起來。
沒想到講故事卻把媳婦兒講得生氣了,大樹只好哄哄左邊的小樹,又哄哄右邊的菊花。
菊花還是在“大姑娘不拴褲腰帶”的傳說里打轉(zhuǎn)轉(zhuǎn),越想越生氣,越生氣越哭。
已經(jīng)找不到辦法哄媳婦兒的大樹也跟著賭起氣,說:“菊花你要實在不相信,就帶著小樹,跟我跑一回馬幫得了!”
菊花嘴一嘟,說:“去就去,哪個怕哪個!”
小樹正想著也去看看那些長好吃的果子,有稀奇的故事的地方呢。他想,走不動了,大不了就騎馬,不想騎馬了,就讓爸爸大樹抱,媽媽菊花背,多好玩!
他也跟著吼了一句:“去就去,哪個怕哪個!”
要想一家子跟了馬幫去趕馬,真是說得輕巧,吃根燈草。
首先,大樹只是馬幫里一個馬腳子(馬夫),而不是掌鍋的(老板)。
一個馬幫,無論大小,一切都是掌鍋的說了算。馬幫出發(fā)時,掌鍋的牽頭馬,頭馬最高大威風(fēng),腳力最足,背上卻不馱任何貨物,原來頭馬是給人看的,也是掌鍋的走累了可以騎的。頭馬頂上扎紅花,掌鍋手上拿長鞭,只聽掌鍋的空中揚(yáng)鞭一聲脆響,馬隊才會依次啟程,向遠(yuǎn)而行。大樹離頭馬,也就是掌鍋的,還有一百頂帽子遠(yuǎn)呢。
其次,大樹永遠(yuǎn)只能是一個馬腳子,他幾乎永遠(yuǎn)當(dāng)不了掌鍋的。
掌鍋的要靠財力說話。也就是說,馬幫里大到一匹馬,小到一顆釘,都是掌鍋的私產(chǎn)。幾十幾百匹馬,外加馬背上成百上千馱的大小貨物,以及保護(hù)馬幫的槍支彈藥,一路上人丁馬匹的吃喝拉撒。要承載起龐大的“陸上之舟”順利遠(yuǎn)行,沒有足夠財力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掌鍋的還要靠經(jīng)驗和膽識說話。也就是說,馬幫白天走什么路,中午在哪里“開梢”(吃飯),夜晚在哪里找“窩子”(投宿);去時馱什么貨,回時帶什么物;走到哪里要結(jié)交什么人,要回避什么兇險……掌鍋的心頭,隨時都要有一本明細(xì)賬。而這些賬是靠日積月累,靠口口相傳所得。
因為避險加入馬幫的大樹,也就在馬幫路上走過幾年,他吃苦耐勞聰敏過人,深得掌鍋的喜歡,并讓他做了其中一標(biāo)人馬的管事,但是大樹是不可能成為掌鍋的。
掌鍋的不同意,他就不能決定媳婦兒和娃娃跟著一起跑馬幫。因為馬幫畢竟不是出門去旅游,一路的艱難兇險,使得所有馬幫都立有一條不需明文的規(guī)定:婦孺禁入。
所以,到下一回大樹出門跑馬幫,菊花和小樹還是只能眼巴巴地干看著。
那是靠近年關(guān)的一次趕馬。雖然是年底,因為馬幫出門是往南方走,越走越熱,走到騰越以及老緬地界,許多趕馬人身上就脫得只剩汗衫短褲了。大家身子熱,心里更熱乎。馬幫卸了鹽巴布匹,日雜百貨,交割之后,掌鍋的便賺了一筆。馬托子換了山貨土產(chǎn)、藥材玉石,托運(yùn)回昆明,那又將是另一筆不小的賺頭。所有人都知道,一到年節(jié),就是購買力最旺盛的時候,也是生意人必須抓住的黃金季節(jié),大樹所在的馬幫掌鍋,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呢?馬腳子看著掌鍋的整日里喜滋滋,也跟著高興,大家都想著跟了掌鍋的賺錢,分了所得,趕緊回去與老婆孩子熱被窩,那才是趕馬人辛苦之后的最大盼頭。
大樹他們只知道掌鍋的去來兩頭有賺之喜,卻不知道,回程貨物之中,還埋了個定時炸彈——其中有批貨物,表面看只是普通山貨,里面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夾帶了一批鴉片。
掌鍋的受人之托,想發(fā)一筆走私橫財,卻不料,他差點就為這筆橫財送了性命。
原來是所托之人設(shè)計了一個連環(huán)套:一面簽下契約,許以重金,讓掌鍋的夾帶鴉片;一面卻在半路設(shè)伏,專等著劫貨之后,讓掌鍋的最后無貨可交,雞飛蛋打,還得為貨主支付高額賠償呢。
回程走到元江河谷,溫度一下子上升,人困馬乏,正是馬幫歇腳之地。過了元江,離省城昆明就近了,也是馬幫卸貨交貨的目的地了,掌鍋的想著就有大把銀子進(jìn)賬,一路格外警惕的心也有些放松了。就招呼馬幫進(jìn)了來去都要投宿的仙客來馬店,晚飯還破例讓老板溫了這一帶有名的墨江竹筒紫米酒。馬腳子們興高采烈地喝下紫米酒,倒頭就睡。掌鍋的雖然留有幾分小心,卻也忍不住喝了幾杯,那紫米酒別看度數(shù)不高,卻有后勁,眼看著掌鍋的也昏昏欲睡,幾個早早埋伏的竊賊就接近事先打了記號的那些馬托子,準(zhǔn)備下手。
卻也是該當(dāng)大樹立功。馬幫才進(jìn)元江河谷時,大樹見到有新出的火龍果,顏色火紅鮮艷,煞是稀奇好看,就想著買了回去討菊花小樹喜歡,也算將功補(bǔ)過。不料那果子中有幾個熟得透了,就要腐爛,大樹節(jié)省慣了,舍不得扔棄,就吃進(jìn)肚里,沒成想吃壞肚子,只忙著跑茅房,晚飯時不僅沒喝那紫米酒,連飯食也沒顧上吃一口。在他再次從茅房出來時,就見到馬廄里幾個手持短刀正在解套的那幫竊賊。大樹趕緊拖出一桿火槍,對著竊賊就是一槍。掌鍋的只是一點淺醉,最早被槍聲驚醒,他一個鯉魚打挺,翻身撲將過來,就和竊賊扭打在一起。大樹見狀,趕緊填了火藥又是一槍,沒打著竊賊,卻驚醒了更多馬腳子。竊賊畢竟做賊心虛,見勢不好,撒腿跑了。掌鍋的顧不得查看自己傷情,趕緊清點貨物,卻是一件不少。這時大樹見到掌鍋的手臂有傷,正在流血,便拿出菊花讓自己隨身悄悄攜帶的一丁點兒創(chuàng)傷藥,給掌鍋敷上。
掌鍋的回去之后,自然是重賞了大樹。又問:“家里可有什么急難之事,需要幫忙的?”
大樹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曾經(jīng)在老婆孩子面前夸過卻無法兌現(xiàn)的海口說了出來。
掌鍋的聽了哈哈大笑:“這有何難,下回出發(fā),盡管讓媳婦兒孩子一起走就是!”
到了下回馬幫出發(fā)時間,已是清明過了。
大樹一家,已將老屋修葺過,并上山為祖宗砌墳掃墓等一應(yīng)事情,正好在春夏之交,輕裝上陣。掌鍋的懂得感恩,提拔大樹做了馬幫的副掌鍋,也就是說,馬幫出發(fā)時,大樹已經(jīng)有了“二馬”的地位,這可是馬幫里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顯要位置。而且大樹只用牽一匹馬,馬背上可以不馱任何貨物——這可是掌鍋的為照顧大樹一家的專門特許,因為掌鍋自己的頭馬還馱了不少貨物呢。
小樹不久前說過的那句騎馬趕馬的夢話,沒想到居然成真了。
這一次馬幫走的卻是短途路程。以往馬幫常走的南行線,現(xiàn)在不能去了。不僅騰越老緬之地不能到達(dá),就連擺夷之地也不能去了。掌鍋的早已經(jīng)探得消息,那些地方現(xiàn)在正是中日交戰(zhàn)之所,日本侵略者為了切斷緬甸通往昆明和重慶的交通要道,試圖從緬甸一線進(jìn)攻云南,騰越等地已經(jīng)淪陷,莫說馬幫不能走那些道路,就是借了膽子走去了,除了送命,也難得賺錢!
這種時候,菊花也不再惦記擺夷地區(qū)大姑娘拴不拴褲腰帶那點事情。已經(jīng)九歲的小樹,也懂事了許多,不再纏著大樹要找大象看了。
馬幫要先在昆明卸下滇東北山貨,再裝百貨,然后西行。
馬幫在昆明投宿之處,就選了大西門外鳳翥街,這里車馬店最多,出店就是往西的大道,十分方便。
車馬店旁,還有許多小茶館。馬腳子雖然喜好吃茶,卻絕不會進(jìn)茶館去吃。因為進(jìn)茶館吃茶,是要花錢的。馬腳子吃茶,自帶三件寶:茶葉、茶罐、水煙筒。馬腳子只消用車馬店煤爐子上隨時坐著的大茶壺滾開的水一沖,然后就一口水煙一口茶,直喝到周身通泰,抽到神清氣爽,且不花一分錢。那么,為什么還有人在這里開茶館呢?那是因為這里附近集中了西南聯(lián)大、云南大學(xué)、昆華學(xué)校等大中學(xué)校,這些學(xué)校里的教書先生、學(xué)生卻是茶館里的常客。
菊花和小樹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第一次住車馬店,沒想到就在車馬店的隔壁茶館,看到了這樣的西洋景:
一群學(xué)生模樣的男男女女,圍了一壺已經(jīng)寡淡的茶水以及一些花生瓜子,就在那里擺著閑條(閑話)。有時候他們也會爭論,爭得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亂飛,一個不讓一個,完了又像什么也沒發(fā)生,坐在一起繼續(xù)說話,或者伏在桌上寫,原來他們這是在做大學(xué)里的課堂作業(yè)呢!
沒有文化的菊花卻對文化人一向崇敬。菊花回憶起自己當(dāng)初才懷上小樹,就早早提了“束脩”(見面禮)去見教書先生的情形。那個喝過洋墨水的先生用的那款鋼筆,不就是跟這些學(xué)生娃一樣嗎。她還記得,當(dāng)先生要打收條時,就從胸口拔出筆,擰開筆帽,就往紙上劃拉,開始是有痕無跡,先生甩甩筆尖,再劃拉,筆尖就劃出了流暢好看的字跡。菊花就覺得,那是她見到的最瀟灑完美的動作,要是自己生個娃兒,要是自己的娃兒也能有這樣的筆,也能這樣劃拉出好看的字……菊花有點陶醉了。當(dāng)初肚子里的那個娃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菊花一般高的個子了,現(xiàn)在就站在菊花身邊。菊花想,小樹要是有一天,也能像這些學(xué)生娃一樣,在茶館里討論,在茶館里學(xué)習(xí),在茶館里就把大學(xué)讀了,自己該是多么幸福的人啊!
一個茶館就有這么動人的風(fēng)景,那在學(xué)生娃們起居的校園,又該多么動人呢!
菊花坐不住了,她拉著小樹,就往離車馬店不遠(yuǎn)的西南聯(lián)大校園奔去。
鳳翥街到聯(lián)大校園,拐個街角就到了。雖然也有校門,卻形同虛設(shè),引車賣漿者流,也是可以隨便進(jìn)出的。菊花和小樹沒費(fèi)一點力氣,就來到那些土基筑墻,白鐵皮蓋頂?shù)慕淌腋啊>栈ㄑ劾铮瑤缀跏且猿绨莸难酃庠诖蛄恐切┐┝藢W(xué)生裝,或者花裙子的男女,她要小樹也好好多看幾眼這些大學(xué)生們。小樹卻覺得阿媽菊花是不是出門時被油菜花田里的蜜蜂叮了,傳說那時的蜜蜂叮人后就很容易發(fā)病,菊花這古怪的樣子是不是發(fā)病了呢?小樹實在不想來看什么大學(xué),更不想來看這些大學(xué)生。小樹覺得,大學(xué)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菊花就苦口婆心地告訴小樹,以后長大了,也要來這里上學(xué),也要像這些哥哥姐姐一樣,當(dāng)一個有出息的大學(xué)生。
小樹說:“我才不呢!我要像阿爸一樣,當(dāng)一個馬鍋頭,而且是正掌鍋的、最大的大馬鍋頭!”
一句話,就把菊花噎在那里。
也許是掌鍋的為了照顧從來沒出過門的菊花母子,特意讓馬幫在昆明多停留了一天,好讓這對母子在昆明到處多轉(zhuǎn)轉(zhuǎn)。可是,第二天遇到的一樁突發(fā)事件,卻讓菊花腦子很快就轉(zhuǎn)了彎,覺得小樹的選擇,或許很對呢。
第二天上午吧,正要帶小樹出門的菊花,突然聽到嗚嗚的很凄厲很恐怖的聲音,車馬店老板粗聲大氣地說:“空襲警報!趕快躲避!”
菊花不知道什么是空襲,還站在原地發(fā)愣,卻看見那些剛才還在茶館里侃侃而論的大學(xué)生顯得有些慌張無措。菊花想也沒想,趕緊跑過去拉起女生,女生來不及哭泣,也不說謝謝,就不辨方向地胡亂跑開去。菊花突然聯(lián)想起,如果小樹變成了這樣的大學(xué)生,如果踩踏女生的是自家的小樹,還真不如就去當(dāng)大樹那樣的馬鍋頭呢?
菊花還在發(fā)呆時,那凄厲的警報卻莫名其妙地解除了。
小樹不知從哪里揀了一個黃亮亮的大金戒指,拿在手里,朝菊花晃一晃,就直接交到了車馬店老板那里。
小樹這個舉動,正好被掌鍋的看在眼里。
西南聯(lián)大有個教邏輯學(xué)非常有名的金教授,在經(jīng)歷過若干次跑警報以后,寫過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其中心意思是,跑警報時一定能撿到金戒指。他以邏輯推理,論述跑警報時人們必然慌亂,慌亂時必然丟失東西,丟失的東西里必然包含有金戒指。推理嚴(yán)謹(jǐn)?shù)慕鸾淌冢约翰]有撿到他所說的必然會有的金戒指。他文章里的金戒指卻被第一次經(jīng)歷跑警報的九歲的小樹撿到了。金教授文章沒有分析到的是,貧窮的九歲的小樹不僅撿到了金戒指,而且毫不猶豫地交出了這不該屬于他的金戒指。
小樹當(dāng)然不知道有這樣的文章。就連見多識廣的掌鍋的,也不可能知道這篇文章。掌鍋的卻知道這個孩子,天性實誠。
掌鍋的其實當(dāng)時也來不及多想,因為他要趕緊讓大樹招呼伙計們收拾行頭,立即啟程,逃離這座隨時可能遭受空襲的城市。
西行路上,有一天,馬幫來到一處靈秀之地,房舍錯落有致,茂林修竹,寺廟隱約其間,顯然是個有來歷的古鎮(zhèn)。小鎮(zhèn)街上,青石板路穿城而過,街旁邊有河,滔滔汩汩,路邊有崖,崖上有畫,還有勒石造像,造像前還有供奉的裊裊香煙。更奇的是,一些地上踩著發(fā)熱,竟然有熱泉奔涌,咕嘟咕嘟冒著滾燙的泉水,氤氳之氣有如仙境。
掌鍋的就宣布在此歇息。
馬幫出門在外,也不是見到泉水就敢停歇的。云南地面有啞泉、害泉、毒水、死水,以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河水道。掌鍋的平時就喜歡跟伙計講古,這一天,掌鍋的見景生情,又說起諸葛亮南征往事:“當(dāng)年南中叛亂,蜀軍深入不毛,五月渡瀘,就中了瘴氣,死傷過半。后來又被孟獲引誘走進(jìn)茶馬古道,飲了毒水,差點全軍覆滅。所以,諸葛亮才設(shè)計七擒孟獲。”
小樹聽了,正要伸進(jìn)溫泉的一雙腳,趕緊縮了回來。他不由擔(dān)心,說話的口吻像個大人:
“那現(xiàn)在這泉水不燒就熱,豈不是毒水嗎?”
掌鍋覺得小樹人小鬼大,想得太多。
“你沒看見嗎,這里可是有古代圣人題詞,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湯’啊。”
并不識字的小樹果然看見,一股最粗大的泉水旁的石壁上刻有幾個大字。聽說這泉水是“湯”,小樹又問掌鍋的:
“那這湯能喝嗎?”
小樹喝過的湯,最多是苦菜、白菜湯,至于肉湯,如雞湯、魚湯,則是逢年過節(jié)才能見到的好東西。眼前這“第一湯”,難道比肉湯還好喝嗎?掌鍋的知道他想岔了,就故意逗趣。
“當(dāng)然能喝啊。”
說著就彎腰做喝水狀。
小樹見了,也跟著喝了一口“第一湯”,不想有些苦澀的怪味,連忙吐了出去。
掌鍋的大笑。告訴小樹,這湯不是菜湯肉湯,只是含有硫黃的溫湯,也就是所謂地?zé)釡厝螯S是一種礦物質(zhì),水里還有很多礦物質(zhì),可以祛風(fēng)除濕、止癢治病。古代有個叫楊貴妃的皇后娘娘,就一天到晚專泡這個溫泉湯呢。
小樹聽了掌鍋的這番話,心想,掌鍋的不僅能帶領(lǐng)馬幫,還能講古,還知道這么多知識,真是了不起的能人。又想起他曾跟阿媽菊花說的,長大要做最大的馬鍋頭,也就是大掌鍋的,可是差距卻是那么大,不由有些著急。他打定主意,趁著出來跑馬幫,多跟掌鍋的學(xué)著點兒!
一個才九歲的孩子,就有了自己的盤算,算是應(yīng)了“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句話了吧。
小樹不教自會,常黏在掌鍋的跟前跑來跑去,一會兒接上一句話,一會兒給他搬個水煙筒,一會兒給他找雙木拖鞋,直到服服帖帖地把掌鍋的伺候著,在位置最好的“第一湯”那里下了水,小樹才回到大樹和菊花跟前。
大樹和菊花都覺得小樹太有“眼水”,說不定以后真是做掌鍋的那塊材料呢。
見大當(dāng)家的下了水,馬鍋頭們就跟著放心地下水泡起溫泉來。
小樹一家也在掌鍋的事先專為他們辟出的一個背靜處,舒服地泡了一回露天野溫泉。
馬幫此次西行的目的地是大理古城。
大理古城背靠蒼山,面臨洱海。小樹和馬幫到來時的大理,還只是個商賈往來,馬幫駐留的滇西市鎮(zhèn)。那時,洱海上有漁船穿梭,漁樵唱晚;蒼山上有皚皚白雪,暮鼓晨鐘。而小樹心里想著的是跟著掌鍋的學(xué)做生意,他到了遠(yuǎn)方,也看到了美,卻不懂得什么叫鄉(xiāng)愁,什么叫詩意。
掌鍋的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喜歡這個眼睛里有活,嘴皮上抹糖,手腳又干凈,動作又麻利的小馬鍋頭。掌鍋的走到哪里,都把小樹帶在身邊。大樹和菊花正是求之不得。
到大理古城商號里交貨時,掌鍋的就讓小樹跟了自己。馬幫運(yùn)輸,基本是替甲乙兩地商號之間完成交易。馬托子上的大小貨物,馬幫只管運(yùn)輸,甲貨到了乙地,掌鍋的就跟乙地商號老板,按單對貨,清點完畢,就算了事。伙計們忙著一件件裝卸,商號老板唱喏般點一件喊一件,掌鍋的就照著單子,一件件勾畫。勾畫完了,貨也卸完了,這趟趕馬差事也就算完成了一半,而另一半是馬幫找了新貨,再往回趕。
小樹看了整個過程,有點傻眼。那些馬托子上的貨物,他都認(rèn)得;但是寫在單子上的貨物,他卻一個也認(rèn)不得。因為小樹還不識字!不識字是當(dāng)不了掌鍋的,最多只能當(dāng)大樹那樣的副掌鍋。而小樹的理想,可不是副的!
掌鍋的有點像哪壺不開提哪壺,交了貨,并不急著離開大理,而是放了馬腳子大半天野馬,自己帶了小樹,去了古城樓下一個門洞。
門洞里藏著一個庫房——居然是個書庫。書庫門楣上有幾個大字。掌鍋的告訴小樹,那幾個字是:文獻(xiàn)名邦。
單單是這幾個字,已經(jīng)讓小樹覺得高深莫測。進(jìn)到書庫里面,四墻都是圖書,從墻角到墻頂,讓小樹帶著的帽子,在張望時掉落了下來。因為那書墻太高!那一本擠一本、一摞重一摞的書,讓小樹見識了,什么叫書山。
掌鍋的說,做大事的人才要看這么多的書呢。趕馬不算大事,但是也要看一兩本書。
掌鍋的還說,這書山,其實跟馬幫的路一樣,就是要舍得攀爬,敢于吃苦,古人常說:“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
掌鍋的差不多是把這些書當(dāng)?shù)谰撸跁鴰炖锔渖狭艘徽n。掌鍋的自己對這些書,能看懂的也沒有幾本,但他表達(dá)了一種對書十足的敬畏。他和小樹只是在書庫里逗留了片刻,接著就帶了小樹繼續(xù)逛古城。
大理古城里,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垂柳鮮花……都是些好看的。
那些鋪子里,有青梅蜜餞、酥皮乳扇、羊奶乳餅……都是些好吃的。
小樹卻被文獻(xiàn)名邦里的那座書山迷住了,人走在街上,心還沒從書庫里走出來。
小樹學(xué)著掌鍋的,對書也有了一點朦朧的敬畏之心。
大樹和菊花發(fā)現(xiàn),小樹從大理出來的這一路,話少了。
這以前是走一路問一路,現(xiàn)在小樹卻懶得問,經(jīng)常低著頭。
大樹和菊花就拿眼神探問掌鍋的。掌鍋的笑笑,算是在告訴大樹和菊花,沒事呢。
果然沒事。一個才十來歲的孩子,能有多大點事呢。
馬幫往回走的路上,已經(jīng)進(jìn)入六月。六月天,說變就變,剛才還艷陽高照,轉(zhuǎn)眼就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雨季來了。
別處是一年四季,四季分明:春暖花艷,夏熟麥黃,秋葉靜美,冬雪夢香。云南很多地方就兩季:旱季和雨季。云南一到雨季,萬物瘋長。一些熱帶亞熱帶的速生林,可以在一個雨季之間,竄出十來米高的樹干呢。那些地方,有充沛的陽光雨水,肥美的腐質(zhì)土壤上,隨便插根扁擔(dān)也能成活,獨木可以成林,雨林可以遮天,生生不息的生命,演繹著各種傳奇。
小樹現(xiàn)在還沒走到那些地方。但是他也看到了大地另一種版本的傳奇——菌兒。
雨季里,云南很多地方,大地會冒出各種各樣的蘑菇——云南人叫它菌兒。
在小樹的家鄉(xiāng)花山,雨季里當(dāng)然也是有菌兒
的。但是,云南有“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說法,隔著一座山,物產(chǎn)就可能大不同。像現(xiàn)在,小樹在南華寨看到的這么多種類,五顏六色,千奇百怪,這么鮮美好吃的菌兒,小樹驚呆了。
密密細(xì)雨中,掌鍋的帶領(lǐng)小樹和馬腳子走進(jìn)了南華寨一家車馬店,然后,他們吃到了那些美味的菌子。
車馬店的店主,穿著上下一身黑的衣服,女主人也是一身黑,只有滿是折子的裙子上面,點綴了一點暗紅的花邊。店主家的女兒,見人就笑,一笑倆酒窩。她跟小樹年齡差不多,身上的衣服,明顯要比她媽媽的鮮艷得多。
他們一起忙前忙后,將牛肝菌、松茸菌、見手青、黃賴頭、雞樅菌、虎掌菌、青頭菌、雞油菌、北風(fēng)菌,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一些菌兒,加了火腿、大蒜,煮了一大鍋。唯獨將黑亮亮的干巴菌掰成細(xì)絲,用火腿青椒炒了,單列上來。
菌兒在火鍋里咕嘟咕嘟煮著,那撲鼻的香味兒彌漫了整個房間,實在太誘人了。
小樹聞著菌兒香,趁馬腳子們在一邊說說笑笑,偷偷接近那口大鍋,悄悄伸進(jìn)了筷子。他夾起一筷子菌兒,也不怕燙,急忙就往嘴里送,眼看就要到嘴,卻被突然閃過來的另一雙筷子“啪”地打落了。“煮熟的鴨子還真飛了?”小樹惱怒地抬頭,原來是店家女兒。
那丫頭睜著一雙圓眼睛,盯著小樹。
小樹心想,狗拿耗子,你也管得太寬了吧?就不甘示弱地又往鍋里夾。
“不到時間,吃了會死人的!”小丫頭大聲吼 了起來。
“那你家開的是毒藥店嗎?”小樹也紅了臉,額上青筋直冒。
店家老板聞訊過來,指著一根燃香,告訴小樹說:“真的吃不得呢,小哥你說對了,沒熟透的菌兒,還真是毒藥,會有小人人找你麻煩的。要等這根燃香燒盡,毒藥才會變成美味,才到吃的時間呢。”
注意力被小丫頭引過來的馬腳子哄堂大笑,看著小樹。
小樹狠狠地看一眼丫頭。小丫頭卻轉(zhuǎn)身跟著黑裙子阿媽忙別的去了。
掌鍋的就把話岔開,他說,這黑衣黑褂黑裙子,是彝族的一支。彝族有很多支系,到底有多少呢?掌鍋的說,他也說不清。
就在掌鍋說不清的時候,那炷香熄了,一大鍋菌兒煮好了。
小樹本來很想硬氣地不再理睬那鍋菌兒,可是,一個九歲的孩子,哪里拒絕得了那種香味!他使勁用鼻子吸了吸,說不出那是什么香。因為它是一種立體的香、復(fù)合的香、混雜的香、清香、淡香、濃香、鮮香、甜香、藥香、肉香、臘香、蒜香、菜香、酒香……攪和在一起,讓小樹的鼻子明顯感到不夠用了。
饞蟲牽著嘴,嘴巴牽著手,手牽著筷子,筷子不怕燙,一頭扎進(jìn)沸騰的鍋里……小樹在香氣撲鼻的菌兒面前,很快就忘記了剛才的不快。
馬腳子們聞到香味,也都流出哈喇子了。大家就圍著大鍋,大塊吃菌兒,大碗喝酒。喝酒時,敬酒的就來了。他們是唱著敬酒歌來的。有伙子,有妹子。伙子彈著六弦琴,妹子旋起鍋莊舞,圍著馬鍋頭,端起了竹筒做的酒杯。
他們唱起了敬酒歌。
?
蘇木地偉喔
確波果拉蘇
你我哽地說
莫拉果特波
你木呷節(jié)勒
紙節(jié)波果達(dá)
紙張我木都
色拉你喔蘇
蘇尼蘇達(dá)洛洛
蘇呢說達(dá)朵朵……
?
唱到“朵朵……”他們一跺腳,就把自己竹筒里盛的酒一口干了,然后將竹筒底朝天翻過來,等著馬鍋頭們也干酒。
雖然沒人聽懂那酒歌的歌詞,所有人卻都明白其中的意思。掌鍋的率先跟著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接著那大樹也干了。馬腳子們跟著都干了,連不敢喝酒的菊花,受了氣氛的感染,也跟著干了。
小樹也想學(xué)著干杯,他剛端起跟前的杯子,另一個杯子就清脆地碰了過來。
是那丫頭,她那一雙黑黑的大眼睛,笑吟吟地看著小樹。
小樹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他和小丫頭算是不打不相識,他們高興地一起就把酒干了。
一竹筒酒下肚,小樹原本話就多,跟著就多起來了。他向店主家女兒問起那些菌兒的名稱呢。而那個小丫頭居然把每一種菌兒的名字、來歷,說得清清楚楚。
喝酒的,吃菌兒的,還在推杯換盞的,此起彼伏。
敬酒的伙子妹子,接下來唱的一首敬酒歌,小樹和大家都聽明白了。
?
會喝的,你要喝,
不會的,也要喝,
管你會喝不會喝,
也要喝,都要喝……
?
小樹覺得,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強(qiáng)詞奪理,卻又最得喝酒人心的勸酒歌詞了。
? ? ?在“酒,酒……”的歌聲里,大家一跺腳,就把眼前的酒干了。
李秀兒??滿族,文學(xué)博士。從2008年起,在《中國作家》《散文》《大家》《文藝報》《文學(xué)報》《文學(xué)自由談》《西南學(xué)刊》《邊疆文學(xué)/文藝評論》《云南日報》《滇池》《百家》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文學(xué)理論評論等文學(xué)作品;2010年開始出版?zhèn)€人作品專著8部(包括散文集《隨風(fēng)行走》《站立起來的大江》、兒童文學(xué)長篇小說《平娃的墓園》《兩個少年的長征》《花山村的紅五星》《大馬幫》等)。其中2010年在《散文》雜志上發(fā)表的作品,入圍全國散文大獎;2010年在《滇池》發(fā)表的個人專輯作品,被列入《小說選刊》“佳作推薦”;2016年在浙江少兒社出版的《花山村的紅五星》獲得《中華讀書報》2016年全國十佳童書榮譽(yù);小說《晚秋》獲得2017年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小說獎第一名;部分作品選入多種選本。
胡筠? ?云南省昭通市人,現(xiàn)任教于昭通市實驗小學(xué)。現(xiàn)為《昭通創(chuàng)作》微信公眾號兒童文學(xué)專欄“小馬過河”繪制插圖;同時繪制了小說《嶺上的陽光》《疼痛的龍頭山》及散文集《依托之地》等作品的封面及插畫;并設(shè)計了多項活動宣傳廣告。參與了多項公開課競賽,先后獲得“省級優(yōu)課”、“昭通市小學(xué)教師課堂教學(xué)技能及基本功競賽”第二、三屆美術(shù)學(xué)科一等獎等獎項;個人獲得“省級優(yōu)課名師”稱號,論文獲省級三等獎等。
來源:昭通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