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容我把“鏡頭”無限地拉近，這時我自覺或不自覺地就會看到：長衫、布帽的曾祖父正背著手行走在祖屋氤氳的霞光里。在他身后，是威嚴的群山和洶涌的河。山叫亳都山，很多年前我曾不止一次地攀爬過；河叫過路河，一個很土很接地氣的名字。據(jù)說順河而下，可一直走到長江上游。我沒走過。畢竟從一條河抵達另一條河，得經(jīng)過多少的鄉(xiāng)思和離愁？多年后，透過歲月滄桑的帷幕，我一直不停地去回想或是虛構(gòu)：這位曾經(jīng)鄉(xiāng)村的儒生，他怎么就會在一個叫田坎腳的小地方，活脫脫地就屹立成了一個家族的背影了呢？

我的曾祖輩們，準確地說共8人。以樸素的想法，他們的名字分別取為“富、貴、發(fā)、卿、金、玉、滿、堂”。應該說，那還是一個滿腦子軍功和夢想飛翔的年代。我的先祖?zhèn)儯缭诿鞒跄陼r候，就跟隨沐英、傅友德等將領，開始了漫長而無歸期的“調(diào)北征南”了。因而每一個昭通市鎮(zhèn)雄縣的人在談起自己的祖籍時，都會無限深情地提到江西、湖南或湖北省。而我則始終篤定地認為，一個家族的姓氏，或一個地方的命名，均有其考究和來歷。就像這個叫田坎腳的小地方，它依山傍水，終日就坐落在一片明晃晃的梯田下方。我的幾個曾祖，卻不知是長期地處偏狹一隅，還是清朝末年英雄夢想日趨傾頹的緣故，總之，他們是沒依著高祖樸素的愿望，要么大富大貴，要么金玉滿堂。他們之中，僅就曾祖父名字里還帶著一寶貴的“卿”字，所以才轉(zhuǎn)彎抹角、牽強附會地沾染了一身的書卷氣。

曾祖父是老家那小地方屈指可數(shù)的一代名人。會教書、會吟詩作賦，寫得一手好字。在那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年代，我的曾祖父陳元卿，他能靠著僅有的一點書本知識脫離一定的生產(chǎn)勞動，這就足以讓鄉(xiāng)鄰包括其他幾位曾祖在內(nèi)的人側(cè)目了。

通常情況，但凡才干者均能成為一定時空內(nèi)的翹楚。這幾乎成了一條不成文的鐵律，無論何朝何代。我的曾祖父陳元卿，因能寫會畫還常常出沒于鄉(xiāng)里那些婚喪嫁娶的重要場合。也就因為這，我擁有3位曾祖母，像與生俱來就跟劉姓的人結(jié)了緣似的，3位曾祖母都姓劉。

我的曾祖父納了兩房妾，在多數(shù)人吃穿都成為大問題的時候，他的這一舉措，無疑讓人有些嘆為觀止了。他不過是偏狹地區(qū)一介活躍的書生罷了，他肯定不具備統(tǒng)籌和運營他整個家庭的能力。他就只會“修身”，沒辦法去“齊家”。終于，在一個蟬聲鼓噪的慘淡之夜，大曾祖母帶著我那3個小祖父肩背手攜、大腹便便地離開了這個讓她不忍離去但又不得不離去的小地方。

很難想象，一個身懷六甲、足不出戶的舊時代婦女，她只身帶著懵懵懂懂的小祖父，外出投親，輾轉(zhuǎn)從一個省奔走到另一個省。那時，沒有汽車、火車，也沒有任何金銀細軟和現(xiàn)代化通信方式，這一路之上，得經(jīng)歷多少兵、痞、匪的刁難和襲擾？得經(jīng)歷多少令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和煎熬？在一個一出宅門深似海的年代，若非傷到極致，又焉能走得如此的毅然決然？

我對這位活在族譜中的大曾祖母，一直充滿著一種至高無上的敬畏和崇拜；同時，也對曾祖父所統(tǒng)領的一個大家庭的分崩離析，寄寓了一種男人之間的理解與痛心。

離開的未必不幸，留下的也未必好到哪里。我的大曾祖母，她帶著我的3位小祖父，一路往東，歷盡各種艱辛，最后終于落腳到一個叫猓玀的小地方“開枝散葉”去了。家族之間的聯(lián)系，一直間斷了很多很多年，有一天，守祖屋的人才從一紙發(fā)黃的家書中無限感慨地念道：貴州省畢節(jié)市織金縣牛場鎮(zhèn)猓玀村。那是一個距離祖屋約300公里，一個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地方。

其實，所有真愛的背后都是一場關(guān)乎于愛情的較量。比如，婚姻保衛(wèi)方面的較量，柴米油鹽方面的較量，靈魂和道德拷問方面的較量。可無論來自哪一方面的較量，都是對俗世煙火的一次挑戰(zhàn)和質(zhì)疑。于是，我常常發(fā)現(xiàn)，透過歲月浩瀚的煙塵，一位長衫、布帽，面容清瘦而又手拄拐杖的長者，他終日熱淚盈眶，行走在祖屋氤氳的霞光間。在他身后，是威嚴的群山和洶涌的河，是無盡的追悔和一生永不能拼湊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