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鄉(xiāng)在曲靖市會澤縣老廠鄉(xiāng)，與昭通市巧家縣爐房鄉(xiāng)接壤。那時還太小，不懂“背井離鄉(xiāng)”這個詞的含義。村里有幾戶人家常年在昆明打工，過年才回來一次。爸爸說，那些人家地少人多，大人們佝著腰在土里流血流汗，一年到頭吃不飽，只好到外面找出路。稍大一些后，我看到很多比我大幾歲的小伙子、大姑娘在父母噙滿淚的雙眼里，背著行李離開了村子。

多年后，當我沿著他們走過的路去讀中學(xué)，在窄如羊腸的蜿蜒小路上踽踽而行時，我似乎能聽到他們堅定而不舍的足音。但我無論如何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奔波，才找到一輛通往縣城的車；在夜色中熬過多少饑寒，經(jīng)歷過多少風(fēng)餐露宿，才最終在昆明尋得一個暫居之地。

我的兩個姐姐也在打工浪潮中離開了村子。那時，我家的地不少，爸爸又租了一些地來種，披星戴月，辛苦異常。多兩個人幫忙，本是一件好事，但爸爸還是把姐姐們攆到昆明打工。爸爸說，多幾個人盤莊稼是“松活”，但一輩子在土地上當“泥腿子”，今后的生活就沒指望了。

這一走，家成了姐姐們永遠的故鄉(xiāng)。雖說姐姐們已能獨立生活，爸爸還是憂心忡忡。每隔幾個月，只有收到她們的來信，爸爸緊皺的眉頭才舒展開來。那些臟亂的信紙，寫滿歪歪斜斜的字，攜著姐姐們的思念飛回故鄉(xiāng)。爸爸捧著信，一字一句念給媽媽聽。有時，我看到他們在悄悄抹眼淚。

從信中得知，姐姐們在昆明的飯店里做服務(wù)員，揀菜、洗碗筷。夜晚，爸爸經(jīng)常在煤油燈下給姐姐們回信。他邊寫邊捋胡子，思考之后，又寫上幾句話，一封信要寫到午夜才能完成。他告訴姐姐們，家里一切都好，不必掛念。每封信的落款，爸爸總要工工整整地寫上：父手書。我當時不明白這樣寫的含義，多年后，我在電話里聽著爸爸蒼老的聲音，他說他身體很好。那一瞬間，我眼淚決堤，其實那些信的內(nèi)容無足輕重，重要的是，爸爸在告訴姐姐們，他身體健康，能親自寫信。

我想，在城市奔波，即使只能勉強糊口，也算見了大世面，而大山里的人就顯得落后了。二姐給我說過一件事，幾個親戚去飯店看她，她請他們吃過橋米線。臨走時，親戚說過橋米線不好吃，清湯寡水的。她一看，湯里只有米線，配料還好生生地放在碟子里，怎么能好吃呢？

二

用帶血的雙手硬生生地在懸崖陡坎間刨出一條公路，連通鄉(xiāng)村，這不是傳說，是活生生的事實。孩子們在公路上跑跳著、嬉鬧著，談?wù)撊绾巫嚾ド蠈W(xué)。

從村里到鄉(xiāng)上的那條小路，我們長年累月爬坡過坎、穿山越水，早已疲憊不堪。我問爸爸，上中學(xué)去哪里坐車？他一臉嚴肅地看著我，隨即又笑而不語。后來我才明白，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村，哪里有車給我們坐，只是爸爸不忍戳破我那不切實際的夢。

多年后，當我把車開到家門口時，記憶里總是浮現(xiàn)出那些在公路上奔跑的孩子的影子，少年的夢像輕盈美麗的肥皂泡，一直在我心里蕩漾。在那個時候車還是令人稀罕的龐然大物，大山里莫說坐車，就是看見一輛車都很少。我們?nèi)プx書的途中，就算沿著山腰反復(fù)繞圈子，也要在公路上走，渴望坐車如做夢一般。有時，我們坐在公路旁，邊玩石頭邊往遠處看，期待有車開過來，哪怕看一眼也好。公路空曠得只剩下我們的影子，伴著風(fēng)“嗚嗚”地哭泣。偶爾運氣好，看到一輛拉沙的貨車駛過來，哼哧哼哧喘著粗氣，像一頭垂死的老牛。

車揚起一片灰塵，一溜煙駛過去了。我們仿佛長了翅膀，跟在車屁股后面跑，直到車轉(zhuǎn)過彎消失不見。有的司機心好，會停下車，問我們要不要坐車，我們立馬像猴子一樣利落地爬到車廂里。車廂里灰撲撲、臟兮兮的，用不了多久，我們?nèi)碚礉M灰塵，像剛從泥土里刨出來一樣。

生活多少有了些改善，大人們?nèi)ペs街，偶爾也會大方一次，掏出兜里的零錢，買瓶酒回家。他們臉色一天比一天紅潤，力氣一天比一天大。山里的人，吃得飽、穿得暖，手里捏著錢，日子就過得踏實了。

三

仍然有人在逃離山村。他們輾轉(zhuǎn)于城市，收廢品、掃廁所、開出租車，即使拼得頭破血流，也覺得比山里好過。一些人依靠知識改變命運，在城市中有了立足之地。每個人有不同的命運，而逃離大山，便是最好的命運。

一把把鐵鎖鎖住腐朽的木門，四周雜草瘋長，許多老屋在風(fēng)雨里搖搖欲倒。要么逢年過節(jié)，要么死了老人，村里根本看不到年輕人的身影。即使村里有什么大事，回去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少。只有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們佝著腰播種、鋤草、收割，直到在蒼涼中告別人世。

年輕人背井離鄉(xiāng)，老人們一天天老去。我突然有些失落，我的村子老了，害怕終有一天它會死去。在夢中，很多次我一個人站在山梁上，看到蒼涼的村子空落無聲，破舊的土坯房歪斜著，墻上的泥土簌簌掉落，像臨近死亡的老人。我想扶住那些房子，可是沒有力氣，醒來時，枕邊灑滿冰涼的淚水。

突然有一天，這種情況發(fā)生了微妙變化。一些長年外出的人，突然回家修建房子。他們把瓦和水泥從城里拉回村，屋頂?shù)氖鍝Q成了瓦，泥土墻換成了水泥外衣，門前鋪上了平整光潔的水泥地面。

逃離大山的人又回來了，我仿佛看到了某種希望。沒過幾年，村里的第一間平房蓋了起來。房子潔白如雪、高高大大、方方正正，和城里的房子沒什么差別，但面積更大。鄉(xiāng)村公路也在變化，先用砂石填平了坑洼，路邊裝上了護欄。公路熱鬧了起來，小轎車、貨車往來于鄉(xiāng)村，捎來城里的信息和物品。

村里的公路上，隨時可見貨車拉著東西轉(zhuǎn)悠，賣東西的小販手持一個大喇叭吆喝。我爺爺在世的最后幾年，在家門口就能買到很多過去在城里才買得到的東西。他常常感嘆說，老祖宗在山里安家落戶快兩百年了，從沒有過這樣的好生活。

倘若在山村便能過上和城市差不多的生活，且過得更安心，誰還愿意離開家鄉(xiāng)。我堅信，逃離大山的人回歸大山，是撕裂苦難后新生的一縷光。一天，我看到“鄉(xiāng)村振興”這個詞，瞬間熱淚盈眶，我知道我的村子會繼續(xù)活著，所有的鄉(xiāng)村都會活著，且會越活越好。

和很多人一樣，寒窗苦讀改變了我的命運，但我卻不因逃離大山而感到驕傲。是的，我們必須依靠讀書、敞開胸懷、放眼世界，獲取改變山村命運的力量。但如果為了逃離大山而讀書，我們的山村只會迅速敗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和榮耀，而堅守土地、發(fā)展山村的人無疑更值得尊敬。

我們必須承認，山村還很落后，距離人們的理想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新生的光昭示著無窮的希望。那么多青山綠水，無論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都是山村命運所在，家國氣脈所系，更需要關(guān)懷與呵護。如此，重構(gòu)山村的命運和當代人的心靈格局，仍無時無刻不在考量我們的毅力。

作者：朱金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