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彝族詩人阿茲烏火的詩集《前世山 今生雪》對詩作的構建，更多是以個體情感和人生經驗為框架展開，呈現(xiàn)出的是極具方向性和主體意識的個性書寫。這是詩人把自己對生命過程的熱愛，賦予了詩歌記錄和存放生命體驗的能力。詩人在詩集中，從“小我”到“大我”，突出了對故鄉(xiāng)、祖國以及教育、傳統(tǒng)文化等多方面的考量和展示。以“故鄉(xiāng)處處”“校園音響”“情感檢索”“節(jié)令修辭”“異國屣履”五個部分，組成了詩集的生活敘事，一百多首詩的體量記憶在時間里穿越鄉(xiāng)愁、職業(yè)交流、行走過往。詩人把自己幾個階段的生命體驗，進行了綜合關聯(lián)。真性情的文本，其間的時空結構是詩人以云南為生活現(xiàn)場的外向輻射。

時間是最廣闊的收納所，阿茲烏火在里面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跡。《站立在金沙江邊》：“時間是一艘大船/沿著彝人的母親河/帶我遠航……無論身處何地/金沙江/是我不變的寓所”。《老房子》：“茅草屋/祖父祖母從這里走出/父母也從這里起航到天堂/我和我的兄長姐妹……從這里/抵達各自的生活”。這些詩作，揭示了詩人生命源頭的外在戀鄉(xiāng)表象和內部的精神鄉(xiāng)愁，并匯集成生命里的精神原鄉(xiāng)和靈魂寄放。兩首詩的意境直達對故土的眷戀，詩句主體的建設只為還原人生起點與遠方的往來，每個人的生命原鄉(xiāng)，都是無可替代并不能逃離的。《父親的蜂群》，對父親的懷念，落在詩人眼里就是留在心底的蜂巢、花朵、蜂群，生命的狀況、生活的艱辛，交織出故鄉(xiāng)的烙痕；《慈母祭》，對母親的記憶，除去思念，只有文字才能保有往昔。紀實和抒情的詩句，充盈了真實性描述，是詩人經歷的錄入，詩作鋪展的確鑿敘事，以其特有的文化語境，回溯了記憶中的血親和故鄉(xiāng)的情感。陳超說過：“生命的深刻，才是詩歌意義上的深刻。”由此，阿茲烏火對人生的回望和思考，已得到了詩歌里生命的深刻體驗。詩人在詩集中寫下許多給父母的詩，其中經歷的失親疼痛，是人生最終無法規(guī)避的現(xiàn)實，他一次次地書寫，讓時間里的存儲不斷擴容。《老房子》《父親的對聯(lián)》《故鄉(xiāng)的石頭》《父親的烏木煙斗》《父親的蜂群》等具有同類精神指向的詩作，詩人反視時光重復書寫，這不是搬動已發(fā)生過的現(xiàn)場去空泛講述，而是面向故鄉(xiāng)鮮活精神生命的方式。他的時空流連在抵達事物表象后，以個人主體明確出充實的自我立場，以達到呈現(xiàn)情感的細致性及自發(fā)、善良的樸素情理，真正驗證了他在詩集中告訴讀者的：“故鄉(xiāng)處處”。鄉(xiāng)愁，是這本詩集最為溫暖的情感顏色。

詩歌可以讓詩人觸摸塵世的樣式得到調整，在體察自我的同時，觀看人世的百態(tài)。詩人并沒有固守模式化的書寫，本集詩作的現(xiàn)代性及生態(tài)文化的介入，展現(xiàn)的是詩人生命整體視野間的外在或局部行事及探索。阿茲烏火的大學教授職業(yè)及以前短暫的從軍生涯，意味著他生命中的許多時刻是熱騰騰的青春血液在參與。《2010屆的謝師宴》《講課》《給新入學的研究生說》，用詩歌定格記憶，并可以回放生活里的日常。大學校園的環(huán)境和時空，時刻激活詩人的感慨，這如同農人看著一撥一撥的莊稼在地里生長、成熟，然后收獲。詩人傳道授業(yè)的本職，讓他在時間里維持著與一屆屆學生的相識和相處。同主題譜系的詩作另有《與2019級的弟子們聊天》《寫給1998級的學生》《給昭通師專》《“野草”們》《我與祖國簽訂合同》《新兵連》《我的連隊我的連》等，對這些碎片式的片段，給予如此密集的書寫，讓各個小視角、真實生活氣息的詩句強調出了時間就是生命，而生命是最重要的，必須寄存。阿茲烏火的以上詩作不顯示宏大精神，他更多使用的是循環(huán)復視里誕生的人生經驗和言說習慣，還有他作為學者所攜帶的獨立性思索和思辨性觀察。詩人這本詩集的詩歌和較早期出版的《彝王》（1999年），刊發(fā)于《人民文學》（1995年）的長詩《圣母》有了完全的不同，他更加關注于某一時間段上與所處境況、狀態(tài)的所感所悟。這些貼近日常瑣碎的書寫，讓他的詩作更具有個性化的特征，詩歌界面因此變得遼闊。

成熟的詩人對時間里留下的情感尤其懷念，阿茲烏火的自我意識在詩作里真實又凸顯哲理，從鄉(xiāng)愁過渡到現(xiàn)實、再到精神成人，這是詩歌的詞語責任和寫作疆界，詩句對生活俗常的描述，懷有對過往的尊敬和溫情，這也是詩人對待世界及歷史的立場。我關注到，阿茲烏火這本詩集的詩句越發(fā)偏向平靜，出現(xiàn)眾多的具象，如“老化的靈魂”“冷雨”“唐朝的邊塞詩”“紅蠟燭”“珊瑚的詩意”，這些具象給人直視的坦然，讓詩作的內部結構收獲了豐盈的意象和形象。

閱讀詩集，發(fā)現(xiàn)詩人有個寫作特點。他的大部分詩作最后都標注有寫作時間，有的詳細到注明寫于何地，或與何人做何事及當時的心情。如《寫給1998級的學生》結尾注：2020年夏天，我擔任班主任的1998級專科班畢業(yè)，晚會后作詩記之；《我與德令哈的約會》結尾注：2019年8月5日；《中元節(jié)燒包》結尾注：2019年中元節(jié)于鎮(zhèn)雄縣城小妹家，傍晚，與小妹、妹夫一起給老祖人燒包等。這些日記式的文字記錄，特別符合作為一名詩人的天生氣質和生命狀態(tài)，細膩、敏感、浪漫、孤獨。阿茲烏火是柔軟的，他順應農歷二十四節(jié)氣寫下了二十四首節(jié)令詩。他為首爾、墨爾本、悉尼、堪培拉、奧克蘭、河內、盧浮宮等涉足到的別國之地，留下許多筆墨，且盡可能展現(xiàn)他眼里特有的塵世，這其實也是打開自己的內心，在大地上，人群中，日常里，持守著本真的人生態(tài)度。從非虛構開始的寫實，是把曾有的經驗轉化成長期紀念的行為，讀者沿著文字的軌跡會感受到詩作的現(xiàn)實意境，擴展著感知的邊界。如，《巴黎圣母院》：“拖著長長的歷史嘆息/歷代統(tǒng)治者久違的吆喝/早就沒有人傾聽”；《東京記》：“并在靈魂深處/將甲級戰(zhàn)犯/重新審判一萬次”。詩歌不是描摹事物的表象，而是讓“存在現(xiàn)身”。福樓拜說：“一個詩人應該把自己隱藏在作品里，如同上帝把自己隱藏在萬物中。”在場景中隱入自己，有生活熱情的詩人，會動用詩歌對生活進行認知、辨析、悲憫及講述，會注視人生行程中的存在，安安靜靜地寫出這些存在和自己生命的重合點，形成心與道合，最后讓人感到有實質的精神重量。

詩歌的生長，必須暢達而真摯，但詩歌不能“普世”，詩歌只能與人相遇，然后被知己們理解和熱愛。阿茲烏火說：“詩要傳達一種聲音，讓讀詩的人讀懂。”生活閱歷的增長，生命經驗得以純熟，阿茲烏火把時光的碎片凝練成為至簡的人生大道。他的“痕跡詩學”在日常境遇與行走中，鐫刻下生命的過程，詩句凝固下時間，時間也摒除著成長的麻木。日子在流淌，所有生命終將離開，而詩歌，可以在歲月里留下星星點點的光芒。

作者：師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