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新聞網
2023-07-28 10:23一
盛夏時節(jié),一早驅車前往馬楠山的萬畝草場。汽車駛離悶熱的永善縣城,行出三五公里后,籠罩在縣城的酷暑之氣,就被我們丟在身后了,一陣陣稻谷的清香,伴著草木氣息的空氣,從車窗外灌了進來,撲進我們的鼻孔,灌入我們的體內,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忍不住想吼叫一聲。
過了新拉和富慶的地界,沿著“之”字形的公路蜿蜒而上,稻子的清香沒了,空氣越來越涼爽,越來越清新。翻過二龍口、越過石灰窯,地勢突然緩下來,公路兩邊的草地上,有了自由散漫的羊群、牛群和馬群,它們在早晨的陽光下,把頭低向大地,慢悠悠啃著帶著晨露的嫩草。有些綿羊,散落在公路兩邊的路坎上和路坎下,不時從公路的這一邊,慢悠悠走向那一邊,大腹便便、不緊不慢,即使抬起頭來看一眼駛到眼前的汽車,透過擋風玻璃似極不耐煩地看一眼車里的人,那種神態(tài)和眼神,也是不屑一顧的。
一路往前行進,似乎就越接近天空,草地越來越寬闊,天空和大地,沒有明確、清晰的界線。那些委婉隆起的山脈,綿延在廣闊的大地上,散布的山包和土脈,像巨大的魚的脊背,在綠色的海洋里此起彼伏地暢游,但始終把魚頭和魚尾埋在綠色的海洋里。極目遠眺,逶迤綿延的群山,云蒸霧靄,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悠然而靜穆。
不知不覺,就到了“云上草原·浪漫馬楠”的露宿營地,這里是萬畝草場,地勢相對較高、視野相對開闊的區(qū)域。放眼四野的綠色,漫無邊際。視野的盡頭,綠色的草地與藍色的天空渾然一體。這里的天空,那種純凈的藍啊,像是用清水反復沖洗過多次的樣子,一塵不染。藍色天空下散布的云朵,潔白得容不下一丁點兒的雜質。在綠色的草地上,在藍色的天空下,這純粹的綠色、純粹的白色、純粹的藍色,構成了這個時空區(qū)域的基本色調。
佇立于高原的萬畝草場,突然給我這樣一種感覺:在這個遼闊而純粹的時空里,我們來這里的每一個人,仿佛就成了這個時空的一粒雜質。悠閑自在的羊兒、牛兒、馬兒,一些在慢悠悠進食,一些在慢悠悠散步,一些在磨蹭著親昵,一些臥躺在草地上,像是在休憩,又像是在沉思和冥想,讓人擔心自己的到來,打擾了它們清凈的世界。
來這里的人,有的攜家?guī)Э冢械慕Y伴而行,有的獨自一人閑逛。他們在這漫無邊際的草場上,或興奮地游走,或坐下來沉思、遐想,或佇立在石頭上眺望遠方,或躲在遮陽傘下竊竊私語,或在草坪上跳起舞來,錄視頻、拍抖音……在這綠色和藍色的海洋里,沒有擁擠的人群,沒有喧鬧的市聲、來來往往的人,面向空曠的世界,毫無顧忌地把自己完全打開,內心像天空一樣敞亮、自然、親切、友善。
遇到操著外地口音的游人,與他們隨意地交流幾句,也是一種輕松快樂。一位女士告訴我,她是從湖南來的,在這炎炎夏日,好像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去了,鬼使神差地一路就來到了這里。讓她沒想到的是,這個地方那么偏遠、那么原始,天空那么干凈,大地那么干凈,在鬧市中待久了,突然來到這種地方,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說:“你說的這種感覺,是不是有點像從人間到天堂的那種感覺?”她爽朗地笑了,說反正也沒去過天堂,不知道天堂是啥模樣,但是,一來到馬楠,突然間,或者有那么一瞬間,心頭就沒有了雜念,心境澄明。
也許,馬楠高原的魅力,就在于讓人心無雜念,心境澄明。
二
“云上馬楠”這句廣告語,流傳好些年了,不過,之前在我的潛意識里,它只是一個靜態(tài)的名字,無非是在“馬楠”的前面,加了一個修飾詞——“云上”。“云上”這個詞,給我的感覺總是有點不踏實的,有點恍兮惚兮的樣子,不太穩(wěn)妥、不太實在。在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發(fā)生以后,“云上”這個詞似乎變得實在了一些,好些以前在“云下”做的事情,現(xiàn)在都轉移到“云上”去做了。
當我心無旁騖置身于馬楠山的萬畝草場,端詳這遼闊的天地,我發(fā)現(xiàn),“云上馬楠”這句話,不再是一句靜態(tài)的廣告語。“云上”這兩個字,賦予了靜態(tài)的馬楠山的動態(tài)之美,讓靜默的馬楠山有了斑駁的旋律,有了靈動和高逸的意境。“云上”這個網絡信息時代的流行詞,讓古老的馬楠高原有了那么一點兒現(xiàn)代氣息。
在馬楠山,云是不可忽視的存在,即使你忽視了它,它也依然存在。有時候,你看到的云,是在馬楠山的峽谷中蒸騰翻滾的,或者是平靜如湖的。此時,山上漫無邊際的草地和突兀的山峰,是清晰的,天空也是晴朗的。在馬楠山,想看到壯闊的云海奇觀,要有耐心,還要足夠的時間來等待,當然,也要看緣分。在磅礴的云海奇觀里,馬楠山端坐在云端之上。這個時候的“云上馬楠山”,說的是馬楠山在云海之上。這個時候,“云上”一詞中的“上”字,是一個介詞。
在馬楠山,即使再精密的儀器,也很難準確地預測出一天的氣候變化。在這里,有時候一天的氣候、一個小時的氣候,甚至十分鐘的氣候,都是讓人難以捉摸的,就像兩三歲的小孩,脾氣古怪得很,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翻臉就翻臉,全憑自己的性子。很有可能,剛才還在云端的馬楠山,就在你轉過身子、拉起衣擺,避開風、山下的云霧,就不由分說地涌上了馬楠山,片刻工夫,你就被籠罩在云霧之中了。這個時候的“云上馬楠”,說的是云,它上馬楠山來了。這個時候,“云上”一詞中的“上”字,是一個動詞。
幾年前,也是夏天,馬楠山最盛大的節(jié)日——花山節(jié),我就親身經歷了一次氣候的突然驟變。還是朗朗晴空、陽光普照大地,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成千上萬的人群在草地上享受著節(jié)日的狂歡,獨具民族特色的草原足球、斗羊比賽、斗牛比賽、草原摔跤……就在斗牛斗得最精彩的時候,突然之間,靜悄悄的漫天的迷霧,不知從哪個方向鋪天蓋地襲來,只一會兒工夫,就把花花綠綠、成千上萬的人群,籠罩在迷霧之中了,三米之外,認不清熟人的面孔,五米之外,看不見人影。濃稠的迷霧中,人們在驚叫、在呼喊、在狂奔,沒有天空和大地的參照,草地上沒有明顯的道路,到處都是大同小異的草地,人們只能憑借人群的聲音,辨別下山的方向。此時此刻,大部分人行進的方向,都是盲目的。我是第一次置身于這樣的處境,心里難免一陣恐慌,害怕一個人誤入迷途,只能盲目地跟著人聲走去,心里還是擔心與目的地背道而馳。
剛剛下到公路上,心里總算踏實了下來,轉過身子,抬頭一看,剛才鋪天蓋地的迷霧,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天空和草地,又清晰可見起來。
在馬楠山,真不敢想象,如果沒有蒸騰的云霧,這馬楠山還有什么意義。同樣,在這片飄著云朵的天空下,如果沒有萬畝草場、草場上放牧的牛羊,那藍色的天空和潔白的云朵,又有什么意義呢!這是上蒼的高明之處,把馬楠山萬畝綠色的草地,把藍色的天空、潔白的云朵賦予了這片洪荒的土地,讓它們相互依存和變奏,在變幻莫測中演繹出大自然的律動,演繹出驚心動魄的美。
三
陳氏餐館不大,屋子里有點凌亂,狹窄的大廳里擺了四五張桌子,有三張桌子上坐著人,正就著羊肉湯鍋吃飯,聽口音,他們不是本地人。他們的桌子上,一個羊肉湯鍋,一盤洋芋片、一盤小瓜片、一籃子白菜和蓮花白混裝在一起,一盤蘿卜片,也就沒啥了。還有兩張桌子是空著的,看樣子,也是有人吃過飯剛離開,碗筷都還沒來得及收拾。隨后又有幾個人進來,向老板咨詢吃飯的事。老板說:“吃羊肉湯鍋,羊肉一百塊錢一斤,素菜按人頭算,一人十塊錢,吃了不夠又添,隨便吃,不加錢。”
我估摸一算,這家餐館一天接待的客人,應該不會太少,這還不是周末,陸陸續(xù)續(xù),來吃飯的就有好幾桌人了,一桌三五個人,十桌下來,就是三五十個,一天十來桌,或者二十來桌,應該沒啥大的問題。來餐館吃飯的人,一個人消費一百塊錢左右,十個人就是一千塊錢,一百個人的話,就是一萬塊錢了,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他這個餐館,房子簡陋,自己一家人經營,蔬菜就在當?shù)刭徺I,成本應該不會太高。老板端羊肉湯鍋來的時候,我問老板生意咋樣?老板笑呵呵地說:“還可以,這還不是周末,周末人更多。”我說一天要掙很多錢吧!老板說:“不多不多,勉強混得過去,實話說,平均下來,一天三百塊錢是有的。”我知道,他說的這個數(shù)目,肯定是有所保留的。
舀了一碗羊湯喝下去,味道極好,新鮮、清爽。再吃羊肉和羊雜碎,味道挺好。來馬楠山,不吃羊肉湯鍋,那是一大遺憾。這里的羊兒,在萬畝草場上生長,朝飲晨露,夕宿晚霞,一天都在戶外的草地上自由放牧,吃的是純天然的草,沐浴的是大自然的陽光雨露。這里的牧羊家庭,特別是苗族同胞,對牛羊有著特殊的感情,羊子病了、受傷了,主人會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給羊兒吃,用背篼背著羊子去看獸醫(yī)。我就親眼看到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在炎炎烈日下,背著一個二十五公斤裝的塑料桶,肩上搭著兩圈水管,說是天氣太熱了,怕牛兒渴了沒水喝,背水給牛兒送去。
做羊肉湯鍋,是一門看上去簡單、實際上很講究的廚藝,做不好,要么羊膻味太重,要么失掉羊肉湯的本味。真正做羊肉湯鍋的高手,除了食用鹽之外,他們都用純天然的植物佐料。至于要用哪些材料、比例如何搭配、做到什么火候,旁人看來憑的是感覺,只有內行才知道里面的講究。
老板端來素菜,說這里的小瓜、蓮花白、白菜,都是馬楠山的純天然綠色食品,沒用過肥料,看上去不咋個好看,但吃起來比城里的安逸多了。夾了幾片蓮花白和幾片小瓜,放進沸騰的羊肉湯鍋里,燙上一會兒,拈起來放進嘴里,慢慢品味,只覺唇齒間的那種清脆,味蕾上的那種香甜,就像草場上的空氣,清新而純粹,原汁原味,近乎麻木的味覺神經,被這簡單的幾樣食物激活了,舌尖上的那種感覺,妙不可言。
四
無論如何,要去一趟老鐵廠。
老鐵廠是馬楠村下轄的一個村民小組,距村委會駐地有十來公里路程。那個地方,多年前我去過一次。那天運氣不太好,剛到的時候天空陰沉沉的,還下著毛毛細雨,不一會兒,鋪天蓋地的大霧就貼地而來了,把我們籠罩在一塊濕地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個時候的老鐵廠,是一個荒涼而原始的苗家寨子,住著二十來戶苗族同胞,除了一兩家修建了幾間低矮狹窄的石頭房子,其他的大部分人家都住在低矮的茅草房里,屋里除了簡單的幾樣做飯炊具,看不到什么值錢的東西,有點像我二十多年前路過馬楠山時看到的情景。那時候,還沒通電,在這高寒而偏遠的地方,可以想見那種生存的處境。據(jù)說,政府之前在海拔相對較低的地方修了房子,讓這里的苗族同胞搬下去居住。他們去看了一下,試著住了一段時間,然后又全都回來了。離開這個古老的寨子,他們的生活很不習慣。
現(xiàn)在的老鐵廠,已經不是七八年前的樣子了,取而代之的是統(tǒng)一樣式的磚混結構的房子——兩層樓,屋頂是兩面流水,外墻統(tǒng)一用漆成黃色的木條做了裝飾,防凍、保暖,獨具民族特色。
把車停在公路邊,正好遇到一個苗家婦女在洗曬衣物,順便走進她家的洗衣房里看了一下,寬敞得很,一間房子,洗衣間和衛(wèi)生間兩用,地面和墻上都貼了瓷磚,安裝了自來水,房間里面放著洗衣機,安裝了浴霸。我問苗家婦女,家家戶戶都這樣嗎?她抬頭朝屋外指了指說:“你看那些,一樓轉角處的小平房,就是做這些用的。”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放眼一看,幾乎每家門前都停有摩托車或三輪車,不少人家的院壩里,還停有轎車或面包車。“現(xiàn)在這日子,比以前好多了嘛!”我自言自語的這句話,被苗家婦女聽見了,她說:“是比以前好多了!”洋溢在臉上的幸福,是掩蓋不住的。
我問苗家婦女:“你們這里的人,靠什么收入?”
苗家婦女告訴我,這里的二十多戶人家,有的出去打工掙錢,有的在家養(yǎng)羊,一家人有四五十只羊。
寨子的前面,以前是一片濕地,現(xiàn)在將濕地的出水口堵了起來,圍成了一個方圓一里左右的湖,起名“感恩湖”,藍色的天空和潔白的云朵,倒映在湖中;岸邊上漂亮的房子,倒映在湖面上。云朵下的村莊,在湖的岸邊。云朵上的村莊,在清澈的湖里。遠處,湖水溢出去的地方,有流水聲傳來,林間,有鳥兒的呢喃聲。朝著湖面望過去,對面湖邊的釣臺上,有人正在垂釣。
眼前的情景,讓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的苦寒之地,如今,怎么就變成世外桃源了呢!
作者:杜福全 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