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深秋，我走進了鎮(zhèn)雄師范開始求學生涯。

那年鎮(zhèn)雄師范的開學特別晚，漫山遍野的樹葉都要落光了，秋風掃蕩著落葉，天開始變涼了。接到錄取通知書時，我還在鎮(zhèn)雄縣黑樹鎮(zhèn)硫磺廠煉磺爐上滾滾的黃煙中敲著礦石，掙著上學的錢。我知道我考上了鎮(zhèn)雄師范學校，體檢過了，等通知等得心發(fā)慌。那一天，我從老家羊耳山下的尾嘴下到魚洞，爬上瓜塢梁子，站在關門山的最高處看著煙嵐中的潑機，那是我的落腳點，剛剛從鎮(zhèn)雄一中分出來的鎮(zhèn)雄師范，暫借潑機中心小學辦學。

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到了潑機中心小學，接待我的是段老師，他高高的個子、挺拔的身軀、濃密烏黑的頭發(fā)亮亮的，一絲不茍的樣子，他特別愛笑，笑聲洪亮爽朗。他是我們的班主任兼數(shù)學老師。

段老師的數(shù)學課妙趣橫生，他喜歡在枯燥的數(shù)學思維中融入文學的元素，誘惑著我們喜歡數(shù)學、愛上數(shù)學，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跳出數(shù)學教數(shù)學。“自然科學的皇后是數(shù)學，數(shù)學的皇冠是數(shù)論。哥德巴赫猜想，則是皇冠上的明珠。”我知道這是當年著名作家徐遲寫陳景潤故事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中的句子，段老師巧妙地引進數(shù)學課中。當年，陳景潤的事跡轟動全國，他破解了困擾世界數(shù)學界三個世紀的難題，被稱為行走在數(shù)學之巔的勇士，舉國上下掀起一股學習陳景潤“知識改變命運”的熱潮。段老師的文學素養(yǎng)極高，他知道我也喜歡文學，就借一些文學作品給我看。當時有一本文學雜志《譯林》，專門介紹一些外國作家的作品，至今還記得日本作家五木寬之的批判性娛樂小說《看那灰色的馬》就是在《譯林》上看到的。英國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尼羅河上的慘案》也是在《譯林》創(chuàng)刊號上看到，小說講的故事是一位同新婚丈夫蜜月旅行的女人在尼羅河上的游艇中被槍殺，價值五萬英鎊的項鏈同時失蹤，接著又有兩人在船上接連死亡，一位偵探隨后找出了令人意外的真兇，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讀后令人酣暢淋漓。《譯林》在改革開放之初創(chuàng)辦，打開了國人認識世界的窗口。有時他給我談起文學，會認真地搖搖頭，我知道從秦朝的焚書坑儒，到漢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再到清代的“文字獄”，文學好像有點讓人不知所措，所以段老師會苦笑。

熄燈后的宿舍是最熱鬧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各自的見聞，毫無顧忌，談潑機電影院剛剛上映的電影《青春之歌》，談《一雙繡花鞋》《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水淹七軍》《火燒赤壁》《唐伯虎點秋香》《潘金蓮巧遇西門慶》《甲午海戰(zhàn)》……應有盡有，五花八門。當然也談隔壁班的女生，潑機街頭苦澀的井水以及井水邊三分錢一個饅頭的小店鋪，還有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的苦楚、陶同學勇斗潑機街上的小混混、曹同學的解放鞋洗得發(fā)白……

段老師喜歡查夜，晚自習熄燈后，他會躡手躡腳走到宿舍門口，聽著同學們大聲說笑，猛地推開房門，爽朗的笑聲驚得同學們馬上閉了口。

有一次班上組織語文競賽，段老師出了兩道題，一道是用“難”作詞根，組成三個近義詞；一道是寫出廚房里的所有物什。語文成績好的幾個同學個個啞火，獎杯被一個偏于理科的同學捧走，賽后段老師說：“其實語文是個大概念，要樹立大語文的觀念，語文就是生活。”

潑機河一路穿石越林，傍街而過，“嘩嘩”的水聲常常伴隨著同學們的鼾聲在夜晚響起，撫慰著同學們進入夢鄉(xiāng)。每逢周末，有月光的夜晚，同學們會三三兩兩地順河漫步，來到冷水洞邊，拂著橋頭的柳絲談著心事，也談著前途，談著人生，夜風吹來，涼涼爽爽……

我們的班長是“皮五哥”，年齡稍長我們一點，為人善良隨和、實在誠信、樂于助人，學習成績也是棒棒的，班級管理得有條不紊。對學校和老師布置的任務他帶領同學們按時按質按量完成，同學們有什么心事都會找他訴說，安慰起人來入情入理；同學之間有點小吵小鬧他也會及時調解，處理起事來合規(guī)合矩。他對未來總是充滿向往，有一次，暮色漸合中我們一起散步到冷水洞邊，看著清冷的月色中朦朧起伏的龍王山，他一往情深地說，以后教書育人我們就是要站在冷水洞橋頭看龍王山，站在龍王山上看烏峰，站在烏峰看珠峰，站在珠峰看世界。他抱負遠大，目標宏遠，在校期間就被評為“昭通地區(qū)新長征突擊手”，第一手材料還是段老師交代我寫的，當時老師看了相當滿意，夸我說有報告文學的風采。后來“皮五哥”調到縣委宣傳部，還來看望過我。“皮五哥”在政界發(fā)展得順風順水，無論是做人、學識、閱歷、能力在鎮(zhèn)雄師范畢業(yè)生中他都是標桿級的存在。

葉家聰是我的同桌，跟我同齡，個子也差不多，戴副眼鏡，知識豐富，談笑有度，自然科學、歷史人物、名勝古跡，信手拈來，出口成章。他的頭腦就像一個知識倉庫，侃起大山來只有他一個人說的，而且能一口氣說兩三個小時。知識點他都能講得深透，他曾幽默地對我說：“我倆是宇宙銀河系太陽地球系東半球中國云南省昭通地區(qū)鎮(zhèn)雄師范九班二組第一桌同學。”說完還哈哈大笑。他也喜歡文學，喜歡讀《紅樓夢》《好了歌》《葬花詞》背得滾瓜爛熟，有一次還興致勃勃地背誦探春的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說到興奮處會不自覺地用手扶一下眼鏡。他曾問一個同學：“你知道什么叫‘一問三不知’嗎？知道什么叫‘三急’嗎？”見同學搖頭，他說：“三不知是起因、經(jīng)過、結果；三急是內急、心急、性急。”他曾講過一個故事：“初戀時，心里眼里全是她；熱戀時，她說朝東我不敢朝西；新娘結婚了，新郎不是我。”這個經(jīng)典的戀愛三部曲段子曾引起同學們無數(shù)的感嘆。對于這樣一個知識豐富而又能說會道的同學，他應該有更高更遠的空間。有同學問他當年的高考，他笑笑：“時也，運也，命也。”話語中透著幾分凄涼和無奈。他侃大山侃到興奮處會用手扶一下眼鏡，有同學跟他開玩笑，把他的眼鏡取了下來：“取了眼鏡看你的知識還淵博不。”他笑著說：“那我就真的‘冤’了。”后來，葉家聰同學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了一些成就，可惜英年早逝。

潑機中心小學當年還有紅墻碧瓦的校舍，給古老的潑機鎮(zhèn)增添了別樣的色彩。校內古木參天、楊柳依依，幾棵柳樹圍成一個小土臺，作息的鈴就掛在樹上，打鈴的是一個高姓的姑娘，我的老鄉(xiāng)，人很美麗，長長的頭發(fā)束在腦后，得體的衣服包裹著腰身分外妖嬈，朝暉晚霞中精致的臉更加嫵媚動人，風吹著她的頭發(fā)，一揚一揚的，同學們都喜歡看她打鈴的樣子，站直、微笑，上課鈴聲響起，同學們還站在走廊上久久地觀望。后來，聽說一個同學曾經(jīng)暗戀過她，并在手抄本上毫無顧忌地寫了仰慕之詞：“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多年后，我們才知道，潮汐退去后，島，是多么寂寞。”

兩年的師范求學生活，一晃就過去了，我被分配到了當時母享公社的一所附中當語文老師，后來又在母享中學教書七年。

1991年9月，我調到鎮(zhèn)雄師范學校工作，彼時鎮(zhèn)雄師范已經(jīng)搬遷到了新址，現(xiàn)在的鎮(zhèn)雄縣城南大街。

校長王永鰲，個子不高，精明、干練，事必躬親，一絲不茍，他是我云南師范大學函校班的同學，他是我們鎮(zhèn)雄班的班長，為人厚道，喜歡助人，畢業(yè)后他又進入云南教育學院學習，那時的函校大學辦得也是相當出色的，考進的同學大多是工作扎實、成績優(yōu)秀而又有相當文化基礎的人，所以授課的老師都非常喜歡我們，學習努力、善思考，是我們的標簽。教授寫作的古老師就曾稱贊說，我們的水平不低于同級同科的全日制在校生。學習期間，我參加云師大舉辦的征文比賽，我的小說《我的同齡人》榮獲一等獎，受到了省著名作家李鈞龍的肯定。頒獎時，同學們都投來贊許的目光。

王永鰲工作作風嚴謹，“學高為師，德高為范”是學校努力的方向，也是他的座右銘和人生準則，同學們每每經(jīng)過嵌著這幾個遒勁大字的實驗樓，都會情不自禁地行注目禮。什么時候政治學習、什么時候業(yè)務培訓、什么時候安排工作、什么時候討論、什么時候分析總結，他總是條塊清楚，層次明了。天不亮，他總是第一個跑去操場跟操，有一次看著一個同學揉著眼睛跑下操場，他關心地問：“沒睡好嗎？”他會在空閑時認真查看各班的黑板報，從內容到插圖版式書寫看得很認真很仔細，發(fā)現(xiàn)問題會及時反饋給各班。一年一度的全縣學校文藝調演，他都親自跟排，合唱節(jié)目《阿細跳月》《五月的花海》《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他都會從站姿、服飾、表情、聲音上給予很多指導。鎮(zhèn)雄師范學校的期中、期末考試通常都在大禮堂進行，全校集中，考試時整整齊齊一大片，頗有“沙場秋點兵”的味道。他自始至終都在巡查，從不懈怠，他曾說：“這樣既考查學生的成績，也規(guī)范學生的作為，端正學生的態(tài)度。”

鎮(zhèn)雄師范學校給人全新的感覺，來自全縣初三年級的優(yōu)秀學生，個個雖說不是天之驕子，也是人中龍鳳，都是經(jīng)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亮劍成功的，知識都比較全面，在教學基礎課的同時，學校主要在音體美和普通話上對學生進行全面培養(yǎng)，因此學校各種興趣小組，粉筆字訓練營、文學社團、校園廣播、課外活動如雨后春筍勃勃而生，這些文學社團和油印刊物的出現(xiàn)，活躍了學校的文化氛圍，升華了學生的感情，陶冶了學生的情操，對培養(yǎng)一個合格的師范生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有時面對講臺下一雙雙有著強烈求知欲的眼睛，我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更加重，眼前是充滿青春活力的莘莘學子，我感覺生活是一片廣闊的天空，燦爛而美好，更加熱愛師范、熱愛教學、熱愛生活了。我的班上有一個陳姓女生，苗條、精致，一雙大眼睛美麗而有神采，她的普通話講得標準，聲音清甜有韻味，她是學校音樂舞蹈興趣小組的骨干成員，教學時我常常讓她來讀課文，無論是朗讀《雨中登泰山》《荷塘月色》或者是《大堰河，我的保姆》她都讀得字正腔圓，就像人們評價蘇軾詩的“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當止。”“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fā)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汽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汽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他們換了四回手，漸望見依稀的趙莊，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臺，但或者也許是漁火。”這是魯迅小說《社戲》里的句子，閱讀欣賞時，她抑揚頓挫地讀著。聽她的朗讀就像聽清晨從圓圓的荷葉上滾落水中的雨珠，清亮、干脆，朝氣滿滿；有時也像遠處高樓上傳來的渺茫歌聲，舒暢朦朧，清新活潑，動感十足。她的朗讀比我這個鎮(zhèn)雄普通話而又語速過快的《文選和寫作》老師強多了。我在班上成立了朗讀小組，讓她指導幫助同學們，這也是未來老師工作的必修課和基本功。有一年元旦晚會，她是主持人之一，一襲白色的曳地裙把她襯托得光彩照人、亭亭玉立，像一棵小白楊，充滿青春的氣息。她熱情洋溢地問道：“同學們，今年流行什么歌？”臺下瞬間成了一片沸騰的海洋，無數(shù)雙手在盡情舞蹈：“《濤聲依舊》！”“現(xiàn)在請‘赤水源音樂之聲’一等獎獲得者，鎮(zhèn)雄毗鄰三省八縣著名歌手，我校音樂教師莊孝聰老師為大家演唱。”莊老師閃亮登場，深沉的演唱在熱烈的掌聲中流動起來。這首改編自唐代詩人張繼的《楓橋夜泊》的歌當年曾經(jīng)激動過無數(shù)年輕人的心，我也喜歡這首歌，旋律清揚、情境優(yōu)美，情不自禁會把人帶到楓橋，橋下的流水，流水中停泊的客船，客船邊的寒山寺，寒山寺里的鐘聲，鐘聲中的鳥鳴，鳥鳴聲里一蕩一蕩在水波里的月亮……那一次陳同學的主持收獲了一陣又一陣的掌聲……

后來我調到了縣教委，主辦《鎮(zhèn)雄教育》，還開辟專欄刊登鎮(zhèn)雄師范學校學生的優(yōu)秀文章。

作者：王 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