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年味如同烙印般深刻于心，成為我內(nèi)心深處對家鄉(xiāng)的牽絆。

我出生于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在記憶中，那些年吃飽穿暖成了家庭的主要奮斗目標(biāo)，父母常為無米下鍋而發(fā)愁，吃“面面飯”（玉米面做的飯）是常態(tài)，大米飯成了我的偏愛，但又無法天天滿足。那時家里養(yǎng)羊，羊糞對莊稼而言是最好的肥料，玉米耐肥，家里的玉米每年都能有很好的收成，而稻谷卻因肥力過剩反而歉收。后來，為了能讓我們多吃上幾頓大米飯，到交公糧時，父母便用馬馱些玉米到“村公所”和外村上繳稻谷的農(nóng)戶交換，這個方法確實大大提高了我們家吃上大米飯的概率。在那個煉油時連油渣都要搶著吃的年代，能吃頓肉只有過年或家里來客人時，而有機會敞開肚皮吃肉就非村里每年殺年豬的那段時間莫屬了，我們小孩子年一過完就經(jīng)常盤算著何時又到殺年豬的季節(jié)。

左等右盼，終于到了殺年豬的時節(jié)。農(nóng)家殺年豬是家中大事，也是我們小孩子最開心的時候，村里到處炊煙四起，走到哪里都是肉味飄香，不必再為路過哪家門前聽到炒菜聲都要駐足先聞聞那一股飄香，或是看見有人在門口吃飯時上面的兩片大肥肉而饞得直咽口水，這個時候，可以放開肚皮吃。

殺年豬的過程是極具儀式感的，主人事先要請有經(jīng)驗的師傅幫忙宰殺，還要磨好刀、砍幾根棍子、一背松毛備用。抬張結(jié)實的桌子擺放在適宜的位置就算是“刑臺”了，家里再準(zhǔn)備一個玉米棒子、一桶清水、一個接豬血的盆，盆里放些水、鹽、花椒面等作料，還有一盆鮮豆腐、一盆漂洗好的糯米、一根套豬繩、一根較細(xì)的扎嘴繩。萬事俱備后，幾名壯漢便把豬按倒捆綁好，這時震耳欲聾的豬叫聲響徹云霄，我們小孩子倒覺得那是最動聽的音樂，因為要有肉吃了。每當(dāng)我們半捂著耳朵圍過去時，大人總會吆喝我們離開，我們便假意離開，趁大人們不注意時又偷偷觀看。用繩子扎好豬嘴后，幾人便把豬抬到桌上，這時，一對香早已插到了桌下，把豬擺弄好位置后，用一瓢水清洗一下豬脖頸，確保豬按穩(wěn)后，屠夫左手提扎嘴繩，右手握明晃晃的尖刀往豬脖子處一扎，一時間慘叫聲不絕于耳，待到豬叫聲漸弱，血流緩慢時，用鮮豆腐盆邊接豬血邊抓捏均勻，直至豆腐細(xì)碎鮮紅。

傳統(tǒng)的燒豬方法也極為講究，燃料一定得用松毛，因為里面含有松香油且煙大溫高，燒出的豬肉才又香又脆。燒豬時，先將水灑滿豬身揉搓均勻，然后從頭至尾鋪上一層松毛，點上火，待松毛即將燃盡時，鋤頭、鐵瓢、柴刀、菜刀、殺豬刀上場，七手八腳地開始蛻毛，沒蛻干凈之處再澆點水，點上一把松毛，直至蛻毛徹底。之后便是細(xì)烤，先用尖刀給待烤面放幾個氣眼，避免豬皮烤爆裂。兩人配合，一人左右各持一根三叉棍子把控松毛火把，另一人則用簸箕扇風(fēng)，邊扇邊指揮火把移動位置，待從頭到尾烤得焦黃，香氣逼人，再翻動豬身重復(fù)另一面……我們小孩子則分工明確，搬運松毛、把松毛分成大小適中的一把并適時丟到三叉架上、遞上要墊的石頭、端茶倒水。其余大人則在一旁抽煙、喝水、擺龍門陣，待豬全部烤完，一旁的幾位也煙足水飽，輪到他們上陣了，一人在灰燼上灑些水，一人用鋤頭攪拌成泥狀，另一人則用手均勻地涂滿豬身，大人說這樣更易清洗且不容易損壞豬皮。三五分鐘后，墊上兩根棍子，給豬翻個身，左右各兩人，頭尾各一人，隨著一聲“預(yù)備起”，豬被抬上桌子，然后拿水管一沖，剛才還泥黑的豬身逐漸變得焦黃，幾人圍攏不斷刮洗，不一會兒，金黃的豬體便臥于桌上，我們小孩自然禁不住如此誘惑，紛紛跑上前去拿著豬皮開撕，大人們急忙制止：“你們這般撕扯，等下我們無法腌制了，稍等，保證讓你們吃個夠。”

就這樣，我們最期待的重頭戲終于上場了，主人端來一盆裹滿佐料且腌制好的肉擺于院子里的桌上，大人圍一盆炭火，我們小孩子圍一盆炭火，開始烤肉，滋滋作響，滴滴流油，霎時間滿院香氣四溢，烤肉香醇的味道，混合著炭火、油脂的香氣沖擊著味蕾。剛開始總感覺火太小烤得太慢，幾人常常會爭著搶食，甚至還沒烤熟就被認(rèn)領(lǐng)了，即使?fàn)C得在左右手中顛來覆去也絕不放下，生怕被別人搶走，一嘴下去里面的鮮紅便顯現(xiàn)出來。我搶不到位置，便悄悄地躲到廚房燒，那一縷香氣飄來忍不住先深吸兩口，一口下去，酥脆的外皮與鮮嫩的肉質(zhì)在口中釋放出無盡的香味，如同火山爆發(fā)般的味覺沖擊，我盡情地享受著。很快一盆豬肉就被一掃而光了，主人只好再添點。這一頓吃得熱火朝天、滿頭大汗。

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遍祖國大地，村里經(jīng)濟也得到了極大發(fā)展，村民逐漸富裕起來，但殺年豬的習(xí)俗在我們村并沒有被淡化，反而比以前更加隆重，一般都要準(zhǔn)備兩頭豬，為了肉質(zhì)鮮美，還是采用傳統(tǒng)喂法，不喂飼料，一頭用于腌制臘肉，另一頭還是火燒，專門用于招待客人。遠(yuǎn)在外省打工的都會提前幾周回來，不為別的就為了殺年豬，村子在臘月里就熱鬧起來了，這里無疑是春節(jié)來得最早、年味最足的地方。村里人也不必像以前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去請親朋戚友吃飯，只要哪家說一聲就會自覺過去幫忙，忙不開的村民到燒烤吃飯時就會自己來，叫上親朋好友，人來人往如同辦客一樣熱鬧。主人的詢問由當(dāng)初的“油多不多？肥不肥？”變成了“瘦肉多不多？肉質(zhì)好不好？”。現(xiàn)在，殺年豬的意義也在發(fā)生變化，儲備的意義在弱化，已然成為村里聯(lián)絡(luò)感情、鄰里相幫、團(tuán)結(jié)互助的重要平臺。這樣的煙火氣減少了鄰里糾紛、化解了村民矛盾、促進(jìn)了家庭和諧、勾起了遠(yuǎn)方游子的念想。

每次假期回家我都會帶幾塊煙熏臘肉或是香腸，不為別的，只為那充滿煙火氣的家的味道，那濃濃的鄉(xiāng)愁。

作者：阿穎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