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加國似乎很久沒有回家了，做妻子的春玲開始揪心裂腸。兒子上了大學(xué)，春玲的心，一半給了遠(yuǎn)方的兒子 ，一半給了駐村的魏加國。魏加國一般晚上會和春玲視頻，說說家事，說說兒子，說說眼下的工作，再看看對方胖了還是瘦了，白了還是黑了。看到魏加國滿臉疲憊、蝦腰蝦胯的樣子，春玲就疼他，提醒說：“泥腿子，用燙水泡泡腳。”

魏加國常年在地里摸爬滾打，臉龐和胳膊黑得像剛從非洲回來。身上落滿泥灰，那雙腳，常常沾水糊泥。魏加國根本就不像是機(jī)關(guān)上的人，春玲私下里給他起的這個“雅號”，還算貼切。

燙水泡腳，溫暖漫過全身，人就舒服多了。魏加國把燙得紅通通的腳趾朝視頻前伸來。春玲“撲哧”一笑。當(dāng)然，她看到的，還有他正要穿上的那雙布鞋。那是她幾個月前給他做的。此前，基本上是春玲每月給他做一雙鞋，千層布底，千針萬線，這話一點(diǎn)也不夸張。

“看看，咋樣？”魏加國套上布鞋說。

“看不清，眼睛怕是老花了。”春玲說的是實話。

魏加國伸腳的時候，突然“咝”了一聲，還咬咬牙。

春玲問：“咋了？”

魏加國說：“有個蚊子，咬了我腿，麻。”

這時的春玲，恨不得自己就是一只蚊子。

魏加國原本在驛馬鎮(zhèn)的產(chǎn)業(yè)辦工作。從前年開始，他就到離鎮(zhèn)最偏遠(yuǎn)的馬腹村駐村，當(dāng)隊長，工作任務(wù)是在沿金沙江一帶，幫助村民盡快增產(chǎn)增收。沿江一帶，光照特別強(qiáng)，河流縱橫，空氣清新，土壤、氣候最適合水果生長。春玲知道，魏加國駐村前，就一直在琢磨臍橙新品種的研究。一個品種，從開始試種到推廣，沒有個七八年時間，肯定不成。好了，去年他在那懸崖陡坎上試種出的臍橙，春玲第一個嘗了鮮。那臍橙和往年相比，好得太多了，顏色金黃，果形端正，更重要的是，甜，香，汁多，化渣，春玲喜歡得不得了。剛投產(chǎn)的臍橙，產(chǎn)量小，魏加國掛在網(wǎng)上，幾天就銷售一空。好多顧客回頭再買，沒有了，在網(wǎng)上和魏加國鬧個不休。魏加國承諾，三年后，想吃多少就供多少，快遞送達(dá)天涯海角。

承諾了就要兌現(xiàn)，魏加國有這個底氣。但他得為這個承諾付出實際行動。空嘴白舌，拍空巴掌，不可能成事。

春玲在鎮(zhèn)上開了個鞋店。賣的不是什么名牌，但普通款式的鞋應(yīng)有盡有。有男鞋、女鞋、童鞋，有皮鞋、布鞋、膠鞋，有方頭、圓頭、尖頭，有平跟、高跟、坡跟，有中筒、高筒……都是她從縣城批發(fā)來的貨。除此之外，她還賣布鞋。那布鞋是她一針一線做出來的，金貴。

她和魏加國的緣分，就是因布鞋而結(jié)成的。

二十年前的一天，雨后。魏加國腳上趿拉著一雙破鞋，泥一腳、水一腳地來到春玲的鞋店。他剛在地里干完活，腳上沾滿泥巴。春玲遞給他一個塑料袋套在腳上，那些皮鞋、膠鞋、塑料鞋，左試右試都找不到感覺，隱約的失望浮了上來。突然，他看到靠里的貨架上，陳列著一組手工做的布鞋。眼睛一亮，要離開的他，立即坐下來，一雙又一雙地試。十多雙鞋，全都試了，還是失望。不是小了，就是瘦了，沒有一雙合腳。魏加國抬起頭來，很遺憾地對一直很有耐心的春玲說：“不好意思啊！妹妹！”春玲笑了，露出了一口白牙。春玲拿來軟尺，讓魏加國抬起腳來，量那腳掌的長、寬、厚。量完了，春玲“撲哧”一笑。

“笑啥？”魏加國問。

“你這腳，難怪很難選到鞋。”春玲又是一笑。

魏加國看了看自己的腳，臉紅了。小時候家里窮，少有鞋穿，大多時間赤腳在泥土、沙礫、巖石上奔跑，腳底的老繭比牛皮厚，粗糙得堪比砂布，腳掌生長得自由，就比常人的寬些，所以他的鞋子很難選。

“你真喜歡布鞋？”春玲問。

“是。”魏加國說。小時候，看著別人穿著媽媽做的布鞋，老羨慕。魏加國的媽眼睛不好使，沒有做鞋的條件，這是魏加國的心結(jié)。

“下周來試吧！”春玲說。

魏加國剛跨出門，春玲就找來布料、麻繩、剪刀、鋼針、頂針、鞋楦、黃蠟，又裁又剪，針來線往。說好一個星期，可才三天，春玲就完成一雙千層底布鞋。白色棉布的底，黑色板絨的面，還簡潔地繡了駿馬奔馳的圖案。魏加國接到春玲的電話后，興沖沖地趕來。他到鞋店時，才發(fā)覺手上、腳上全是泥。先前，他在地里與果農(nóng)一起給樹施肥呢！春玲端來溫水，拿來干毛巾，讓魏加國先把腳洗干凈。腳伸進(jìn)溫水里的那一瞬間，魏加國的心顫抖了一下。用毛巾擦腳時，他的心里像爬進(jìn)一只毛毛蟲。春玲提來布鞋，魏加國的腳伸進(jìn)去那一瞬間，他的心幾乎是在“怦怦”地狂跳了。

過了幾天，魏加國從山地里回來，遞給春玲一個袋子：“嘗嘗，看甜不？”

春玲接過一看，全是甜橙。她嗅了嗅，卻舍不得剝開：“給我的？”

“感謝你嘛！”魏加國一臉誠懇。

春玲看到了，魏加國穿的，正是她做的布鞋，便問：“合腳嗎？”

“合適！合適！要是一輩子都有這鞋穿，多好！”魏加國話里有話。

“別開玩笑。”春玲很嚴(yán)肅。

“最真實的感受。”魏加國說。

“那，有個交換的條件。”春玲賣關(guān)子。

以為她是要彩禮，馬腹村在這方面，條件可不低，魏加國便急：“啥條件？”

“我以后吃的水果，就由你提供了。”春玲說。

過去的日子里，柴米油鹽，摩擦不少，但兩人都信守諾言。每月，春玲按時給魏加國做出一雙布鞋，從未間斷。魏加國呢，就是到縣里參加表彰會，上臺領(lǐng)獎時，穿的也都是春玲做的布鞋。那帶著妻子體溫的布鞋，成了他幸福的代名詞，成了他在事業(yè)上不可離開的助力器。而春玲呢，臉上紅潤光亮，魚尾紋也少見。女伴向她取經(jīng)，她毫不掩飾：“江邊出產(chǎn)的水果，多吃。”

不久前，魏加國向春玲透露，近幾年他和團(tuán)隊一直在研發(fā)的臍橙新品種，已經(jīng)通過相關(guān)部門的檢驗，各項指標(biāo)比預(yù)期還好，今年就要大面積推廣，馬腹村的果農(nóng)，每家每戶都要種上。正值秋天，苗木進(jìn)入休眠期，正是移栽的最佳時機(jī)。魏加國的來電突然就少了。有時春玲想起他來，電話打過去，不是信號不好，就是直接不通。

春玲這些年一直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這個鞋店，從未挪窩。讓更多的人穿上舒適的鞋，是她最大的快樂。她有個理念，就是錢掙多掙少無所謂，只要日子過得下去就行。她發(fā)覺，這鞋店的生意，是驛馬鎮(zhèn)人生活的晴雨表。閑適的時候，或者村民收入不景氣時，幾天賣不了一雙鞋，而且賣出的多是雜牌子、低價格的那種。春種秋收時，要下地了，賣掉的鞋，多是那種厚底硬幫、結(jié)實耐穿的鞋。收成好的年辰，或者逢年過節(jié)，他們就會買略貴些的，穿著它，走親訪戚、結(jié)朋交友，有儀式感。

前幾天，鞋店里突然涌進(jìn)一群人，有男有女，個個朝氣蓬勃，生龍活虎。他們是來買長筒水鞋的。一問，都說是從市里下來的，要到馬腹村突擊種植臍橙，前后大約兩個月。和魏加國有關(guān)的事，能引起上面的重視，春玲很開心，把鞋子按最低價賣給他們。當(dāng)然，春玲沒有講魏加國。在并不熟悉的人面前講自己的丈夫，盡管是好話，可春玲還是開不了這個口。

秋雨老是淅淅瀝瀝。進(jìn)店的人少，魏加國在腦海里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就更多。春玲注意到，魏加國又是好幾天沒有打電話來了。已經(jīng)兩個月了，春玲沒有做完一雙鞋，這在之前是從沒有過的。大約是年齡漸長，眼睛模糊，看這些細(xì)微的針眼、線頭，老是錯位。這兩個月的鞋，沒有按時穿在他腳上，他會不會有想法？春玲又想到，那么多的城里大姑娘下到地里，魏加國那樣的人，有可能會被眾星拱月。或者，整天沉淪于打牌、喝酒也不好說。短暫的快樂，對于在馬腹村那懸崖陡坎辛苦干活的人來說，誘惑是不會小的。不然，怎么就不來電話了呢？以往，幾乎每天都要在電話里嘮上半天的人，怎么一下子變化這么快？

買來副老花鏡戴上，花了一夜時間，穿針引線，春玲終于將手里的那雙鞋做完。第二天一早，她關(guān)了店，提個袋子，走到鎮(zhèn)東頭，坐上一天往返一趟的鄉(xiāng)村客車，搖搖晃晃地來到馬腹村。

她想給魏加國一個驚喜。

村委會門口，一黃一黑兩條狗，見有陌生人來，興沖沖地奔過來，齜牙咧嘴。叫了兩聲，見春玲膽小的樣子，它倆甩了甩尾巴，往旁邊去了。門大開著，院子里，除了公示欄上配有各自職責(zé)的班子成員的正面免冠照片外，居然空無一人。春玲看了看泥腿子，他濃眉大眼，短寸頭發(fā)又黑又硬。照片大約是相館處理過的，又白又亮，嘴角微微上揚(yáng)，像是在看著她笑。

看到她來了，就笑，這是對的。

春玲回頭，找到最靠邊的那間宿舍。她來過一次，知道他一直住那。門窗緊閉。春玲拍了拍門，沒有回應(yīng)。她把手舉高，從門楣上的孔隙里，摸出一把鑰匙來。春玲很容易就打開了門。里面除了簡單的床鋪、書桌和一些洗漱用品外，好像沒有啥了。春玲有些失落。上次她來，魏加國興沖沖地跑到村口來接她。趁人不注意，將她抱起來，舉得高高的。她驚魂未定時，再“吧唧”親了一口。

春玲定定神，回過頭來，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一堆鞋子。大約有十多雙吧！有水鞋，有皮鞋，有跑步鞋。這些鞋子，有的被泥水糊滿，臟得不行；有的尖頭破了，會露出大腳趾；還有的是后跟掉了，歪歪扭扭，像個瘸子。這個泥腿子，一忙起來，日子就過得如此邋遢。春玲翻了兩遍，就是沒有她做的布鞋。記得，他上次回家，她給過他一雙。

靠墻的地方，臥著一個酒罐，肚皮上貼著紙條：專治風(fēng)濕。

這屋子里沒有撲克，沒有麻將，連象棋都沒有一副。搜索了兩遍，她甚至把被子也打開抖了兩抖，其他情況，春玲倒是沒有發(fā)現(xiàn)。

魏加國到哪去了呢？

春玲掏出手機(jī)，十幾個電話撥過去，里面說的都是：“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這女聲每這樣重復(fù)一次，春玲的心就煩一次。到了最后，她心里貯滿了火藥，無名的怒火一旦點(diǎn)燃，那威力要多大就有多大！

這馬腹村，掛在金沙江畔高高的懸崖上，是全鎮(zhèn)最邊遠(yuǎn)、最貧困的村，唯一的產(chǎn)業(yè)就是水果。有專家測定，這種新培育的臍橙所含維生素、檸檬酸、橙皮甙以及鎂、鋅、鉀等多種礦物質(zhì)，有增強(qiáng)機(jī)體免疫力、美容養(yǎng)顏、抗氧化、抗衰老、增進(jìn)食欲等功效，作用多多。但這臍橙并不是開開會、說說大話、發(fā)發(fā)文件、做做美夢，就能自個長大長甜的。臍橙不是人，不依打招呼，不會聽安排。它只服科學(xué)技術(shù)，只服懂它的人。在最佳時節(jié)，給它水、給它肥、給它陽光、給它防治病蟲害，它才會好好生長。

這樣，魏加國的付出也就理所當(dāng)然了。

去魏加國常去的地方！出了村公所，春玲就往山下江邊的果園走去。

春玲沒有想到，不是她給魏加國驚喜，是魏加國倒給她驚喜。

春玲走了一段泥濘的羊腸小路，翻過一個小山坡。站在高高的石頭坎上，往上看到了高迥深邃的天空。往下，是一片剛平整結(jié)束的山地。那些山地，其實就是石頭窩子。無數(shù)亂石的縫隙里，填充了從另一個地方運(yùn)來的泥土。泥土肥潤、潮濕，散發(fā)著特有的腥味與活力。不少人在地里忙得熱火朝天。他們的身后，一排排新種的樹，在微風(fēng)中搖曳著點(diǎn)點(diǎn)的綠，好像在說：“看，過兩年，我就結(jié)果啦！”

春玲睜大眼睛，搜尋著那個熟悉的影子。眼睛酸了、澀了，還是沒有找到那個人。江邊的天氣，和驛馬鎮(zhèn)完全不同，陽光暴烈，曬得春玲汗流浹背。她找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下來，擦擦汗，喘喘氣。

突然，人影一晃，有人在高處的光影里晃動。春玲看到一雙赤腳朝她走來，那腳像兩只巨大的碓窩杵棒，粗、壯、黑，糊滿黏泥，笨笨拙拙。那腳每走一步，泥地里就是一個坑。

不是還能是誰？

春玲抬起頭，魏加國看著他笑。這人，比前久更黑、更瘦了。

從上看到下，春玲問：“你的鞋呢？”

魏加國掀開后衣襟，那布鞋，在那里掖著呢！

春玲說：“你咋不穿？是不合腳嗎？”

嘴里“咝”了一聲，魏加國說：“在這地里，半天就穿壞了。”

布鞋遭不住水沁，在泥地里踩踏半天，肯定就廢了，這個可以理解。

“是不是得風(fēng)濕了？”春玲想起先前看到的藥酒罐子，突然擔(dān)心起來。

魏加國拍了拍膝蓋：“這……”

“早就說好的，別讓腳受罪。這下……”春玲眼淚滾落出來，“鞋子，我給你做就是，要多少做多少。之前差的，我會給你補(bǔ)齊。”

魏加國看了看漫山遍野，說：“過兩年，你就可以吃到最好的臍橙了。天天吃，當(dāng)頓吃，想吃幾個就吃幾個。”

“泥腿子，把腳爪爪伸過來。”春玲用手背擦了擦臉龐，從袋子里掏出新做的布鞋。魏加國看到，鞋子里加了一雙繡有鴛鴦戲水圖案的鞋墊。

熾烈的陽光下，魏加國的眼眶里，多了些亮晶晶的東西。

作者：呂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