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新聞網
2025-05-07 15:42老屋門前的石縫里長著一株榕樹。父親說不知什么時候長出來的,許是他還沒灶臺高時。那塊青石上,常年堆著黑白斑駁的鳥糞。某日忽然瞧見那鳥糞堆里,冒出一棵翡翠般的小芽。50載春秋,它竟長成虬枝盤旋的巨傘,氣根垂落如老者垂須,年年在驚蟄雷動后抽出翠綠新芽。
記得十幾歲時,我總愛坐在樹下,趴在父親膝頭,戳他赤腳時暴露在外的腿骨。那雙腿大小不一、長短不一,像被風雨雕琢出奇異紋路的樹干,記錄著他從烏蒙山腹地云南昭通到東南沿海福建的跋涉歷程。
我6歲時,母親把家里最后一塊肉塞到我的碗里。父親看了看見底的油罐和外公上個月送來的半袋土豆,拉著我的手臂捏了又捏,忽然說:“明天我和二弟一起去福建,那邊的鐵廠招人,我勤快一些總會有人要!”月光漫過窗欞,將他殘疾的左腿輪廓投射在土墻上,那一道淡影,像被風雨壓彎的竹子。
父親一去就是 5 年。臘月,他裹著滿身雪粒歸來;正月初八,又和一個遠房親戚前往浙江。父親一瘸一拐地擠上客車時,薄雪簌簌,落了他滿頭白。
在浙江溫州的碼頭輾轉3日,父親最終在臺州大溪的一家電容器廠找到一份工作。他親眼看著紅磚老廠區(qū)蛻變成玻璃幕墻的新園區(qū),掌舵人從白發(fā)老者換成年輕團隊,工友們的面孔如流水般更迭,唯有父親像老榕樹般把根扎在廠里,一干就是10多年。
每當工歇時,他總愛望著窗外被陽光炙烤得蔫軟的綠化樹出神。他想,云南的山風早已掠過烏蒙山巒,老屋門前的榕樹也該抽新芽了吧?這份跨越山海的思念,最終化作匯款單上那些歪扭的字跡。老榕樹的根須仿佛順著他的掌紋攀爬,在泛黃的紙頁上拓出印記。那歪扭的線條,既像他瘸腿丈量過的萬里山川,又似他在生活巖縫里積攢的骨氣。
前年清明節(jié),父親返鄉(xiāng)時,老榕樹正在抽新芽。“人活一世,總要信點什么。我信這雙手能撐起屋檐,信你們也能和城里孩子一樣讀書,信你們能堂堂正正做人!”父親坐在樹下,用他那布滿老繭的手掌撫摸著樹干,虎口處被模具燙出的舊疤格外醒目。“和這榕樹一樣,得有信心,得有股倔勁,就算從石縫里也要長出根來!等根扎深了,長成參天大樹,走到哪兒都能活出個人樣!”
暮色漫上屋檐時,我蹲在老榕樹隆起的樹根旁,指尖觸到它粗糲的褶皺里流淌的溫熱。我忽然明白,父親何嘗不是另一株榕樹?他將殘疾的根須扎進巖縫,用半生光陰把信念鍛造成遮風擋雨的涼亭。那些匯款單上歪斜的字跡,正是他以掌心為紙、以信心為筆寫就的家訓。
如今,每當我走過老榕樹下,總能看見石縫里新冒的幼苗向著陽光舒展。它們帶著父輩血脈里傳承的信心與韌勁,在春風里悄然生出新的氣根。
作者:胡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