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昭通蘋果大量上市的季節(jié)，但是早熟品種已經(jīng)成熟。走進蘋果園，蘋果樹方陣排列，累累果實綴滿枝頭，紅紅的、亮亮的，果香在空氣中四溢，不斷撩撥著人的味蕾。

蘋果又紅了，三叔卻再也不能坐在火爐邊親切地看著我們吃甜蜜蜜的紅蘋果。

我第一次吃到的昭通蘋果是三叔給我們家?guī)サ模淖涛叮胺Q驚艷。

那一天是中秋節(jié)，剛上小學的我從外面回來，就看到家中多了一個人。他年齡比我大五六歲，看上去猴精猴精的，站著坐著抓耳撓腮，好像停不下來一分鐘。這是我的早有耳聞的在昭通城生活的三叔家的淘氣包大哥。三叔天生讀書的料，記憶力超群，成為了家鄉(xiāng)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通過讀書留在昭通城工作的人，而且供職于大名鼎鼎的昭通煙廠，有一份讓人羨慕的工作。但是，三叔的軟肋就是這個淘氣的大哥，小小年紀的他繼承了三叔的天賦異稟、智商超群，遺憾的是他的小聰明全部放到了調(diào)皮搗蛋上。小學期間大哥幾乎讀遍了他家的所有周邊小學，很難有一所學校能夠連續(xù)給他兩年時間展示他的層出不窮的惡作劇。

話說這次大哥是來爸爸負責管理的學校讀初中。名聲在外的他在昭通城再也找不到一所學校肯容留他讀書了，只能讓爸爸賣個面子在我們鄉(xiāng)里找個班級給他繼續(xù)讀書。

另類的大哥帶來了另類的味道，當然，那是三叔一家對我們的滿滿情意。那個中秋夜晚的紅富士蘋果刷新了我對水果味道的認識，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品嘗蘋果的味道。那些紅富士蘋果光是擺在那里，它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已經(jīng)讓我忽視了桌上所有的月餅、水果、堅果的誘惑，它的香味對于我來說太新奇了，我的視覺、嗅覺里滿是它。來不及等待大人給我削皮，我拿起一個蘋果連皮咬下去。脆，簡直可以讓牙齒忽略果皮的存在；甜，是當時我吃過的所有水果中唯一幾乎不帶一點酸味的；香，誘惑你吃完一口又咬一口，吃完一個又吃一個。那天的我只需要一種食物就足夠，一次滿足了自己口舌和腸胃的所有獵奇。直吃得大人都覺得慚愧，直吃得遠道而來的大哥心生憐憫。

那時候家鄉(xiāng)的交通異常不便，不管是山里要運送山貨出去賣還是山外運送貨物進去，都很吃力。但是因為有了大哥經(jīng)常往來于昭通和永善之間，我們源源不斷地品嘗到了更多的山外的味道。昭通的火腿，香味濃郁；昭通的餌塊，軟糯可口；昭通的牛干巴，風味獨特；昭通的綠豆糕，油潤解饞……昭通有那么多的好東西，昭通城是不是比我們家鄉(xiāng)還要好？我聽外婆說過，我們江邊河谷地帶，是最好的所在了，其他地方都是高山，生存環(huán)境更為惡劣。外婆一生沒有走出過大山，有一次幺舅要帶她去看看昭通城，結果半路出了車禍，耳朵被剮掉了一只，回縣城縫合好耳朵以后，她再也不坐車了。

我也沒有走出過大山，對于外面還有比家鄉(xiāng)更好的地方，心存疑惑。但是，三叔帶給我們的昭通的味道，確實是很好的。爸爸說，好好學習吧，考上第一名，我?guī)闳フ淹ǔ强纯础?/p>

小學一年級，我很快就考上了第一名，我太想去出產(chǎn)那么多美味的昭通城看看。到了昭通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孤陋寡聞，大山里的孩子確實世面見得太少了。昭通的清官亭有大象坡、飛機、動物園，大龍洞有清幽幽的龍洞水，三叔家用的是溫泉水，洗菜的時候暖暖的。昭通還有很多三叔不能帶去給我們的美食：香脆可口的油糕稀豆粉，酸辣十足的“趙涼粉”、香辣誘人的“麻辣串”、做工精細的“絲娃娃”……

昭通確實是個很有誘惑力的好地方，我心里有一個奢望潛滋暗長：長大以后要是能在昭通那樣的城市生活，就太美好了。

我讀書一直很努力，也很聽話。跟我的聽話相對應，大哥在我們鄉(xiāng)中學的表現(xiàn)一直差強人意，論學習，不算最差，他有一個聰明的腦袋，論表現(xiàn)，足以使每一個教過他的老師心生忌憚。有一次，他把一條蛇帶到教室把班主任嚇破了膽，那個老師再也不肯接納他，而其他班級的老師也出奇團結地形成了統(tǒng)一聯(lián)盟，堅決不肯收留他。于是，大哥灰溜溜地回到昭通城，三叔繼續(xù)跌跌撞撞帶著他苦苦尋找“求學之路”。

在一來一往的接觸中，我們和三叔一家形成了超乎家族間其他親戚間的情誼，在我心目中，真把三叔一家當成最值得依賴和尊重的親戚。

人的緣分就是這么奇妙，初中畢業(yè)，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昭通地區(qū)師范學校，我們的學校，離三叔家不過1公里之遙。身在異鄉(xiāng)，三叔三嬸成了我唯一的依靠，而他們也確實很疼愛我。初到昭通，氣候的冷超乎我的想象，三叔三嬸給我添置被褥和衣物，三叔三嬸擅長廚藝，只要周末我回去，桌上擺滿了各種好吃的，三嬸經(jīng)常會帶我上街，給我買各種我需要的物品。學校里的一切事務，三叔三嬸都幫我打理，他們還教給我一些人際往來需要注意的事項。

在三叔家里，永遠擺放著我愛吃的昭通蘋果，三嬸也酷愛吃昭通蘋果，在這一點上我們有著深度的默契。冬天的火爐邊，三嬸削一個蘋果給我，自己吃一個，再削一個給我，自己再吃一個，我們都很能吃蘋果，食量有得一拼。三叔卻不吃蘋果，他牙齒不好。但他喜歡看我們吃蘋果，每次我們不吃了，他說：“再吃一個嘛，趁牙齒好，想吃就多吃！”三嬸熟諳昭通蘋果的品種、品性，從青香蕉、神砂等早熟品種，吃到金帥、王林等中熟品種，吃得最多的，是打過霜以后的紅富士蘋果。當一陣霜過后，紅富士蘋果的果肉逐漸呈半透明狀，俗稱“糖心”，布滿“糖心”的紅富士蘋果，是果中精品，吃起來讓人口舌生津，怎么也吃不厭。

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魯?shù)榭h任教，魯?shù)橐彩浅霎a(chǎn)蘋果的地方，魯?shù)檫@座小城，承載了我對于昭通城的固執(zhí)情感。我漸漸在魯?shù)樵聛恚杉摇⒒橛J認真真經(jīng)營自己的事業(yè)。

在魯?shù)槠陂g，三叔一家也很照顧我，我戀愛的時候，他們像父母親一樣地替我操心；我結婚的時候，他們像父母一樣地送我出嫁；家里建房屋，遇上經(jīng)濟上的困難，他們幫我們渡過難關；孩子出世了，三叔像親外公一樣高興，親自主廚，做了可口的飯菜，替我們招待客人。

我們漸漸能夠獨立了，長輩們卻老了。通過我自己不斷地努力，也通過一些難得的機遇，我后來真的來到了昭通這座城市工作和生活。三叔一家一如既往地關心我、愛護我，我也盡自己綿薄的力量，多去看看他們，陪陪他們。

令人悲痛的是，三叔半年不好的“口腔潰瘍”，竟然演化成了惡性腫瘤。從此以后，三叔走上了艱難的抗癌道路。

三叔很堅強，一直在和癌癥搏斗，我們常去看他，也常去病床前陪他，他總是寬我們的心，說是手術很成功，說是每一次復查都沒有再發(fā)現(xiàn)癌細胞。

畢竟是上了年紀，三叔被放療的并發(fā)癥折磨得很痛苦，放療的放射線殺死癌細胞的同時，也讓三叔的喉管有些硬化，吞咽能力一日不如一日，只能吃流質(zhì)食物，這讓他的體能也一日不如一日。

幸好三叔很積極，三嬸也一直陪著他奔走在各個醫(yī)院之間，細心照料他。他們用自己一點一滴的努力，應對出現(xiàn)在三叔身上的一絲一毫的變化。三叔的身體就像一臺精妙的儀器，他們倆共同努力維持著這臺儀器各方的平衡。有一些藥控制住了這種病情，就導致了另一種副作用，有時候感覺身體狀態(tài)很好，但突然一場傷寒，或許就給三叔的身體帶來致命的危害……

五年了，三叔三嬸每天斗志昂揚應對三叔身體的每一點風吹草動。

有一天，三嬸打電話來，讓我去看看三叔。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因為三叔和三嬸總是不愿意給任何一個小輩增添麻煩，主動讓我們?nèi)ィ褪浅龃笫铝恕?/p>

三叔已經(jīng)彌留，我們跑前跑后，準備他的身后事，人只能面對現(xiàn)實。

三叔走得很平靜，自始至終沒給別人增添麻煩。我們都勸三嬸，都盡力了，他自己也盡力了，你也盡力了，面對現(xiàn)實吧。三嬸也勸我們，五年了，你們也盡到了你們的心意，沒什么好遺憾的了。

每到吃蘋果的季節(jié)，我總會想起在三叔家生活的點點滴滴，因為在他家火爐邊吃蘋果的時候總是很多，很頻繁，強化了我的記憶。

（作者：劉靜濤? ?系昭通日報社主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