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創(chuàng)作
2019-09-27 11:21內(nèi)容簡介:
? ? ? 這是一部以中國大西南最后徹底摧毀奴隸制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也是以兒童視覺獨特呈現(xiàn)解放戰(zhàn)爭中少數(shù)民族悲歡離合的生動畫卷,同時還是一個邊疆彝族作家充滿深情抒寫的七十年前為建國大業(yè)甘灑熱血的傳奇故事。作品抒寫了夷族地區(qū)的少年兒童,蒙昧混沌的苦難生活和他們對美好生活的熾熱向往。同時,作品更著力于抒寫的是,在中國共產(chǎn)黨光芒照耀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少年兒童認(rèn)知世界、逐步成長、匯入新中國大家庭的感人故事。
七、花母牛惹的禍
意外的事情突然發(fā)生。
太陽還沒有出山,鐘皓便將牛群攆放到山上。帶露水的青草最營養(yǎng),牛吃了容易長膘。牛肥胖了,羅火頭人的臉色就稍微會好看些。
一到山地里,牛們興奮了,埋下頭啃食起來,四下里全是牛咀嚼青草“嘁嘁嚓嚓”的聲音。牛有吃的,鐘皓非常高興。但其中有頭花母牛,老是煩燥不安,在草地上走來撞去,東張西望,甚至幾次走到了羅火頭人的罌粟地邊。鐘皓嚇壞了,忙跑過去,將花母牛鼻子緊緊牽住。
罌粟正在開花,紅的、白的、黃的、藍(lán)的,都有。漫山遍野,像一幅畫一樣,好看極了。罌粟甚至有一部分已經(jīng)結(jié)果,嫩嫩的,綠綠的,讓人喜愛。這幾天,羅火頭人有空就跑來巡視。看到這一片迷人的景象,他興奮極了:
“這么美,難怪漢人叫它虞美人!”
“漂亮和有用都存在的話,我更喜歡有用。”爾沙管家說,“漢人也經(jīng)常這樣說。”
“這虞美人既漂亮又實用,兩樣都占全了。如此完美的東西,世間真是少見。”羅火頭人彎下腰,用指甲在一個罌粟殼上輕輕一劃,綠色的殼上立刻滲出白色的汁液。他伸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一大口,不無自豪地說:
“我羅火頭人,就是有福氣!看,今年的收成,肯定要賽過其他山寨!”
爾沙管家連連說:“就是呀,我家羅火頭人向來心善!有天神恩梯古茲保佑,洪福齊天!白花花的銀子,到時得人背馬馱……”
羅火頭人滿意地點點頭。
“今年十月年給寨子里每人發(fā)一塊棉布,讓他們感受頭人的溫暖……”爾沙管家滿臉是笑。
羅火頭人白了爾沙管家一眼:“多虧你還是個管家啊!眼下的局勢,你不是不知道。孰輕孰重,得要拿捏好才行。有了錢,我首先得置辦一批軍火。軍火多了,我才能在夷山當(dāng)老大。不然老吃敗仗,我羅火頭人臉往哪里放?”
羅火頭人清楚,自己坐上苦蕎地頭人的寶座之后,爾沙管家就一直追隨著他,和他一起經(jīng)歷過多少風(fēng)風(fēng)雨雨。爾沙管家是個智足謀多而心懷善良的人。幾十年的光陰里,爾沙管家為這個山寨的平穩(wěn)和繁榮,累彎了腰,苦白了頭。但這家伙,整天老是在叨念要穩(wěn)定,要穩(wěn)中才能求進(jìn)。還老是怕打冤家,寨子里的人一端槍,他就緊張得不得了。羅火頭人為他的安全作想,幾次給他配槍,幾次往他腰上掛刀,他都拒絕了:
“心里的善,就是最厲害的武器。”
看看,和他羅火頭人說這些!
羅火頭人對爾沙管家從漢人那里學(xué)來的東西,也并不反感。他私下對爾沙管家說:“寨子強大了,不僅給大伙發(fā)棉布,還要把漢人所有的好東西,都買進(jìn)來。”
爾沙管家笑了,連連稱是,稱贊頭人英明。
羅火頭稱霸夷山的想法,人人皆知,當(dāng)然鐘皓也是知道的,因而他也就知道罌粟的重要性。當(dāng)看到那頭花母牛這樣不識時務(wù),他就緊張。
今天出門,忘記了給花母牛鼻子上拴棕繩,要控制它,就有些困難。鐘皓用根木棍拍了拍牛屁股,努力將它攆到草地里,連忙跑到樹叢里割了一把紅茅草。用紅茅草搓成繩拴牛,絕對穩(wěn)妥,比棕繩差不到哪兒。
鐘皓的速度很快。但他的速度沒有牛快,當(dāng)他提著搓好的繩子,來到花母牛先前在的地方,根本就沒有牛的影子。
他循著牛腳跡跑去,找到花母牛時,他傻眼了。
一大片罌粟地里,紅紅、白白、黑黑的花海中間,幾只公牛團(tuán)團(tuán)圍著花母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花母牛朝左走,它們就奔往左。花母牛朝右走,他們就奔往右。它們在向花母牛獻(xiàn)殷勤呢!
是牛發(fā)情了!
它們的腳下,罌粟的枝葉、花果,踐踏得亂七八糟,慘不忍睹。
鐘皓嚇壞了,他滿臉蒼白,雙眼發(fā)直,手腳酸軟。腦子不聽使了,一時不知所措。
在附近森林里打獵的曲木趕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兩人一起將花母牛牽出罌粟地,幾頭公牛總算跟著走了出來。
大禍降臨!
羅火頭人氣壞了,命令家丁將鐘皓捆了起來,掛在寨子中間的大樹上。他親自揮鞭,將鐘皓往死里打。鞭子是牛皮割做的,醮了水,打在人身上,比木棒還巴肉。
“啪!”皮鞭打一下,羅火頭人罵一句:“爛娃子!”
“啪!”皮鞭又打一下,羅火頭人又罵一句:“臭娃子!”
羅火頭人罵一句,打一鞭。不一會兒,鐘皓便皮開肉綻,滿身血淋淋的。
羅火頭人下手如此用力,鐘皓全身已破爛得不成樣子。
曲木生氣了,他看不下去了,忍不下去了。他忘記了,阿爹倘熱剛于頭年去世,一家人還沒有從悲痛的陰影里走出。他忘記了,烏佳多次告誡他,靠山倒了,一定要忍受。他沖過去,一把將羅火頭人手里的鞭子奪在手里,用力扔了出去。鞭子像條沒命的蛇,縮頭縮尾地在空中劃過,落在墻外的草叢中。
一個白夷,敢對頭人如此無禮。如此犯上,這在苦蕎地寨子,可是從沒有過的事。
羅火頭人雙眼圓瞪:“曲木,你找死!”
曲木的確是找死,羅火頭人的家丁沖上來,很快將他按翻,捆了起來,吊在鐘皓對面的另一棵大樹上。
這樣犯上的人,要處死的辦法多的是:上吊、投井、墜崖、服毒、鞕笞……多的是,這些在山寨傳承了上千年的刑法,要治這兩個不懂事的家伙,還不易如反掌?
“羅火頭人,踐踏罌粟的,是你家的牛。你不懲罰牛,卻嫁禍在巴巴實實為你干活的人身上,天理何在?”曲木看來是鐵心作對了。
羅火頭人:“石板不長草,牛羊不去踏!牛是人放的呀!他不管好牛,難道不是他的事嗎?”
“他是在為你干活!有收入是你的,出了事卻讓他來承擔(dān),你配當(dāng)頭人嗎?”曲木一追到底。
羅火頭人顏面大跌,他臉都?xì)馇嗔耍统鰳寔淼衷谇镜念~頭上:“你以為神槍手還在呀?還能為你壯膽呀?你狗膽也太大了!你死去吧!”
“頭人息怒,我有話要說。”在他手指扣動扳機之前的一瞬間,爾沙管家附在他的耳朵邊,小聲說了幾句。
羅火頭人大約是聽進(jìn)去了,他將手槍收回,塞回腰間的槍套里,拍了拍,大步走回議事廳。
他把爾沙管家叫來:“怎么處理?發(fā)揮你的聰明才智吧!我要讓夷山所有的人都知道,要在我羅火頭人腦門上劃圈的人,有這樣的下場!”
爾沙管家:“是的,頭人!這是山寨的大事,我請吉克畢摩來,讓他先擇個日子。”
這是對的。羅火頭人家辦事,向來都是有依有據(jù)。多年來,爾沙管家為羅火打理這個家支的內(nèi)務(wù),倒是沒有啥紕漏。
羅火頭人點點頭。
那天夜里,當(dāng)吉克畢摩的詛咒經(jīng)念完,東方開始亮起來時,鐘皓和曲木逃走了。
羅火頭人率領(lǐng)家丁搜遍了整個山寨,甚至把容易藏身的苦蕎草堆都翻了個遍,居然連根頭發(fā)都沒有找到。
他們失蹤了。
烏佳和孩子留了下來,羅火頭人是不能對烏佳和她背上的孩子下手的,這是夷人的規(guī)矩。
幾天后,寨子外面的一個山洞里,兩個男人正在密謀什么。
他們正是鐘皓和曲木。擦了很多草藥后,受傷的身體略有恢復(fù)后,兩人作好了逃亡的準(zhǔn)備。他倆選擇的路線,就是想辦法鉆過這個山洞,攀沿絕壁,溜到金沙江邊,渡過江去。一旦過江,就萬事大吉。
但是,眼下的問題是,怎樣才能從洞里出去,躲開羅火頭人的追捕,繞到懸崖邊呢?
這可是一個只有進(jìn)口、沒有出口的洞呀!很麻煩,兩人眉頭不展。
烏佳從內(nèi)心可不愿意他們離開,他們這一走,就是生離死別。以后還能不能見到,只有天神恩梯古茲知道。淚水,像條小小的溪流,迅速滑過臉龐。
“我會回來的。”曲木知道這樣的話,一點意義也沒有,但他也只能這樣安慰烏佳。
鐘皓心里生疼。他從烏佳手里接過覺格,抱在懷里親了又親:“干兒子,好好活下去,保爺保佑你!保爺會回來的,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突然,一個黑影出現(xiàn)在山洞外面。鐘皓舉起砍刀,而曲木則將槍口對準(zhǔn)那人的胸口。
那人連忙擺擺手:“別亂來,小伙子們!”
他們定睛一看,原來是爾沙管家。爾沙管家從披氈里往外掏東西。先掏出一大坨牛肉,柴火燒烤的,手一撕,香味就往鼻孔里亂竄。再掏酒。土罐子裝的那種,拴了根繩,系在腰帶上的。
爾沙管家把這些東西往地上一扔,兩個小伙子嚇得一大跳。
爾沙管家說:“這都是慰勞你們的,好好吃,我有話說。”
兩人的口水直冒,淹滿了整個口腔,但兩人哪敢吃管家的東西。他們放下手里的武器,小心地將口水咽回。但還是忍不住,口水咕嚕、咕嚕,流了出來。
鐘皓暗自揣摸,這老家伙的肚子里,到底賣的是啥藥?是不是也像是漢人的風(fēng)俗,讓人死前,給個飽,不當(dāng)餓死鬼?
爾沙管家說:“給你們送別。”
這話更是嚇人。
瞞不過了,爾沙管啥都知道。唉,看來末日到了。鐘皓回想了此前的若干細(xì)節(jié),爾沙管家老謀深算,表面好,其實是拿住了自己的命脈。
也不管了,鐘皓想,反正都是死,那就別做餓死鬼吧!他放開吃,讓曲木也放開吃。
肉吃光了,酒喝完了。擦擦嘴,鐘皓站起來:“爾沙管家,請便!”
爾沙管家站起來,伸手去拉鐘皓。鐘皓本能地往后一躲。爾沙管家笑,領(lǐng)著他們走到巖洞的盡頭。在一個巨大的石頭面前,他用力一推,那石頭訇然崩塌,往外跌落。
“外面有條猴子路,你們快走!越遠(yuǎn)越好……”
原來,爾沙管家對這洞的情況,比他們還清楚。
鐘皓將頭伸出洞口,那塊巨石已呼嘯著落下懸崖。下面就是滔滔金沙江。
淚水像小蟲一樣,爬滿了兩個年輕人的臉。鐘皓“咕咚”一下跪在了爾沙管家的面前:
“您是我的再生父母!以后,只要我活著,我會第一時間來看您,我會來報答您……”
爾沙管家捂著臉,哭了,淚水像兩條爬蟲,在他深深的皺紋里迅速流下。
爾沙管家無力地揮著手:“你們,快走吧!越遠(yuǎn)越好……”
他倆再次朝著爾沙管家深深一揖,迅速鉆出洞,攀沿著外面的絕壁,瞬間消失……
八、槍的來歷
苦蕎地寨子里,有個遠(yuǎn)近聞名的狩獵高手:倘惹。這個叫做倘惹的人,就是覺格的爺爺。爺爺從十多歲開始,就槍不離手。上山打獵,槍背在身上。晚上在火塘邊睡覺,槍也是放在披氈里層的。他見狼打狼,見兔打兔,一槍一個準(zhǔn),很少失誤。據(jù)說,某年某月,深夜,月色朦朧,樹影綽綽。一只猛虎餓昏了,在山上找不到填肚子的東西,循著羊的膻味,糊里糊涂躥進(jìn)寨子來,要吃羅火頭人的羊。倘惹在睡夢里驚醒,聽到牧羊人驚惶失措的叫喊,一步跳起,一邊往羊廄跑,一邊往槍管里裝火藥。當(dāng)他趕到羊廄時,一只猛虎銜著一只羊,從里面奔出。爺爺往路中間一站,從容不迫地端起槍。他信心滿滿,這一槍打出去,眼前這只老虎,腦門不開花,眼睛也要瞎掉一只的。可他的扳機還沒有扣動,那猛虎卻突然張口,放下口里的羊,前腳一屈,矮下,朝他叩了一個頭,低嘯一聲,轉(zhuǎn)身,四蹄騰空,消失在莽莽蒼蒼的大山里。
爺爺面前,留下那只瑟瑟發(fā)抖的羊羔。
爺爺太及時,羊羔沒有成為猛虎口里的朒朒,活了下來。
此后多年,山里的猛虎,再也沒有傷害過寨子里的生靈。據(jù)說,夷山里的虎豹,只要嗅到爺爺?shù)臍馕叮吹綘敔數(shù)挠白樱牭綘敔數(shù)目人裕蜁A著尾巴,遠(yuǎn)遠(yuǎn)逃遁。
爺爺被奉為寨子里的英雄,人們四處傳揚。他自己卻傻了眼,怎么也想不明白。后來,據(j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吉克畢摩說,爺爺?shù)臉尶谟醒任叮瑺敔斏砩嫌袣猓⒈怯徐`性的動物,嗅到就魂飛膽喪。
爺爺抬起槍口,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黑乎乎的槍管,的確讓無數(shù)的動物喪生。
“那,其它的動物也怕嗎?人也怕這槍口嗎?”爺爺問。
吉克畢摩說:“無辜的生命怕它,罪惡的生命不怕它。”
“那我就用它,對付那些罪惡的生命吧!”爺爺說。
爺爺勇敢無畏,爺爺槍法神奇,爺爺?shù)赂咄兀瑺敔斠虼硕还^人看中。果基頭人到哪,都會帶上爺爺。爺爺仿佛是他的影子。
其實,那個時候,爺爺已經(jīng)不年輕了。四十好幾的他,還背著一支槍,騎著一匹馬,翻山越嶺,神出鬼沒,哪里有麻煩事,就奔向哪里。
一九三五年五月,已是初夏,天氣正好。山寨里的空氣卻突然緊張,個個臉色寡白,神色驚惶。
到處的人都在傳說,劉伯承帶著紅軍隊伍進(jìn)入涼山了。
劉伯承是紅軍先遣部隊的司令,這個大伙都知道的。
漢人部隊的突然造訪,令所有的夷人不知所措。他們不知道這么多帶著軍火的漢人進(jìn)入夷山,會給這里帶來怎么樣的災(zāi)難。又有人說,蔣介石也親自到了附近,派出了十萬大軍,圍、追、堵、截,要將紅軍全部殲滅,要讓他們像當(dāng)年的石達(dá)開一樣,在大渡河邊全軍覆滅。
這把火一旦燒起來,槍炮一響,都是要死人的。家家戶戶緊張極了,男人忙著加固寨門、圍墻和碉樓,忙著修理槍支,霍霍磨刀;女人忙著屯積糧食、腌烤干肉,忙著趕制披氈;只有孩子們不知危險的來臨,大人越忙,他們就越興奮。
山寨里的人,睡著的時候,擔(dān)心再也醒不過來。早上睜開眼時,又擔(dān)心一個整天怎么挨過去。能不能平安地捱到下一天,誰也沒有個數(shù)。
天吶!戰(zhàn)爭的恐怖,勝過人間的所有災(zāi)難。
沒多久,紅軍來了。寨子里的人都全副武裝,如臨大敵。有槍的都端起了槍,沒有槍的,就舉起砍刀、鋤頭,甚至在寨樓上、房屋四周,都堆滿了石頭。
想象不到的是,事情突然發(fā)生逆轉(zhuǎn),
那天,爺爺騎著馬、扛著槍,隨行于果基頭人的馬隊中間,捍衛(wèi)夷山和夷人的尊嚴(yán),是老輩人就傳下來的、義不容辭的責(zé)任。果基頭人很焦慮,因為這段時間以來,果基家支正和夷山其他幾個家支打冤家,互相爭斗,損傷慘重。這種形勢下,一旦攪進(jìn)了第三方,局面更無法控制。但他也很興奮,他聽說紅軍進(jìn)入夷山了,聽說那個叫劉伯承的頭兒,打仗的辦法多,所向披靡,從來沒有吃過敗仗,心里十分忐忑。他清楚,紅軍連強大的國民黨兵都不怕的,夷山的各種勢力,對于他們來說,肯定算不了啥!
果基頭人一直在冥思苦想。突然,一個念頭跳了出來:如果能與他們交上朋友,得到他們的幫助,友誼的手越牽越溫暖,豈不更好!果基頭人因為這個想法而興奮不已。
他們剛走到烏勒蘇泊湖邊,突然有通司跑來,說紅軍首長要同頭人對話。
正中下懷,果基頭人松韁立馬:“好呀!”
很快,一支不長的馬隊奔了過來,打頭的是一個戴眼鏡的紅軍首長。那人威風(fēng)凜凜,氣度不凡。而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人也精明干練,虎虎生威。
通司介紹說:“這是果基頭人小葉丹。”
果基頭人拉了拉灰色披氈的領(lǐng)子,正了正頭頂威武的椎髻。
戴眼鏡的首長立即跳下馬來,雙手抱拳。他身手敏捷,文質(zhì)彬彬。
通司又說:“這是劉伯承司令。”
“咕咚!”果基頭人也立即跳下馬來。他看了看眼前這個人,問:“你真是劉司令?”
通司的回答是肯定的。劉伯承也答道:“我是劉伯承。”
果基頭人一聽,舉起手來,便要摘下黑帕子行大禮。
劉伯承急忙上前扶住說:“兄長,千萬不可!”
果基頭人說:“我們雙方講和……”
“愿群山變成親人,愿峻嶺變成朋友,愿金沙江變成我們共同的血脈!”劉伯承說:“我介紹一下啊,我們紅軍吶,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軍隊,是為受欺負(fù)的人打天下的。主要是想讓大伙都過上好日子。我們實行漢夷平等,夷、漢,還有很多民族都是一家人。”
果基頭人說:“是呀是呀,肩膀一齊為弟兄……”
“我們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要聯(lián)起手來,去打欺壓我們的軍隊、軍閥。我們現(xiàn)在從夷山經(jīng)過,暫時借道,對你們秋毫不犯。以后紅軍回來,大家一起種地,一起養(yǎng)畜,一起吃坨坨肉,圍著火堆,跳鍋莊舞……”
這話說到了心坎里了。
劉伯承一邊說,通司一邊認(rèn)真翻譯。雙方溝通得非常愉快。于是,劉伯承和果基頭人欣然決定,兩人結(jié)拜兄弟,同生死,共患難,今生今世互幫互助。
共產(chǎn)黨的司令,如此大義,真的與眾不同。
果基頭人叫爺爺捉來一只雞,殺了。沒有酒和酒杯,劉伯承便讓他的警衛(wèi),從行軍包里取出兩個瓷盅,舀來烏勒蘇泊湖里的水,以水代酒。
夷人常說:家人反目,蜜汁也會苦心;朋友和睦,涼水也是美酒。看著劉伯承司令一臉的誠意,果基頭人異常激動。
他們將雞血緩緩滴入兩個瓷盅,按照夷人風(fēng)俗,先喝者為大哥。
果基頭人抬手示意,要劉伯承先喝。
這是夷家人尊敬人的禮節(jié),劉伯承慷慨應(yīng)諾。他扶了扶眼鏡,正了正軍裝上的風(fēng)紀(jì)扣,高高地端起瓷盅,大聲發(fā)誓:
“上有天,下有地!今天,我劉伯承同果基頭人,在此結(jié)為兄弟。如有背叛,天誅地滅!”
劉伯承說完,便一飲而盡。果基頭人一直在靜靜地觀察著這個漢人的一舉一動。爺爺則緊緊攥著手里的火藥槍,緊張地關(guān)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夷人性格直爽,態(tài)度誠懇,見到這戴眼鏡的司令如此爽快,胸有大義,無半點虛偽,在場的人心里扭緊的疙瘩旋即解開。
果基頭人臉上浮起了笑容,那笑是從心底里出來的。爺爺心里也輕松了下來。
“好!”果基頭人大叫一聲,也高舉瓷盅發(fā)誓:“我果基小葉丹,同伯承司令結(jié)為兄弟,愿同生死,共患難。如不守約,同這地上的雞一樣,沒有好下場!”說完后也一飲而盡。
爺爺深有感觸。果基頭人與漢人首長這一結(jié)拜,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也是夷山的第一次。果基頭人可從來沒有不喝酒的,但這沒有酒的結(jié)拜,卻讓人銘記終生,載入了史冊。
“你我兄弟,情深意長。我不希望老是打仗,希望夷漢一家親,大伙都過上好日子。為了大局,我還得再走征程。希望兄弟你能保護(hù)好自己,保護(hù)好鄉(xiāng)親,讓我們整個夷山平平安安。”
劉伯承說完,叫警衛(wèi)扛來一大捆步槍,要送給果基頭人。
整整十支!這禮太厚重了!果基頭人,還有所有隨行人員大出意外。
“最好不要用來殺人。保護(hù)好自己,才是槍支的最大作用。”劉伯承說著,從腰間掏出一把左輪手槍:“送你,保護(hù)好自己……”
火把不點不燃,道理不說不知。劉司令的話,更是金玉良言,果基頭人似有所悟。
來而不往非禮也,果基頭人搓了搓手,拍拍腦袋,想了想,讓爺爺將自己騎乖了的大黑騾子牽來。果基頭人把韁繩往劉伯承手里一塞:
“它跟了我好幾年,是個好腳力。夷山最險的路,它都熟悉,它會幫助你走過最困難的里程……”
爺爺看到,劉伯承取下眼鏡,擦了擦眼眶:“好兄弟……”
爺爺喜歡槍,對槍有著特殊的感情。一看到槍,他的眼里就會放光,看到好的槍,就恨不得就拿過來親手試試。劉司令和果基頭人結(jié)盟時,他看到紅軍扛著的槍,就十分羨慕,但又不敢說,當(dāng)然更不敢要。現(xiàn)在,他代表果基頭人,接過這些槍來,激動不已,手足無措。
這槍就在他的手里了,他內(nèi)心的那種興奮,真是無法言說。他暗地里擇了一支,并請示果基頭人,由他個人保管使用。果基頭人當(dāng)然同意啦!只是反復(fù)告誡他,劉司令送的東西,紅軍送的東西,一定要保管好,要勝若自己的手、腳,甚至生命。
爺爺點點頭。夷家人承諾過的事,決不會反悔的。
劉伯承邀請果基頭人一行赴宴。他們按照夷人的風(fēng)俗,吃大塊的坨坨肉,喝大碗的苦蕎酒。在酒席上,劉伯承將一面書寫著“中國夷民紅軍沽雞支隊”的紅旗授與果基頭人:
“它是我們的方向。留下它,它會給你帶來力量……”
爺爺親眼看到,清楚記得,干了一大碗酒后,劉伯承說話啦!他勸解夷人內(nèi)部不要打冤家,不要冤冤相報,不要互相欺凌,不要內(nèi)訌。槍口要對外,漢保夷,夷保漢,團(tuán)結(jié)起來,對付那些殘害夷人的統(tǒng)治階級。
“兄弟嘛,兄弟就得互相幫助,互相包容。有衣同穿,有飯同吃,有酒同喝,有福同享……”
聽到這樣的話,爺爺悄悄緊了一下手里的槍。
紅軍軍紀(jì)嚴(yán)明,上級、下級之間相處非常融洽,這種和諧的氣氛讓他向往。爺爺端起酒碗去敬劉伯承司令:“司令,我可以參加紅軍嗎?”
劉伯承笑。他摘下眼鏡,呵了一口氣,擦了擦,再戴上,仔細(xì)端詳了一下眼前這位性情耿直、熱心熱腸的夷人。劉伯承想了想,拍了拍他結(jié)實的肩膀,感謝他的信任。但劉伯承話鋒一轉(zhuǎn):
“這位兄長,紅軍隊伍里,如果有你這樣的人加入,當(dāng)然更好。但現(xiàn)在情況特殊,我們還要走很遠(yuǎn)的路,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而果基頭人,眼下會面臨更多的事,他的身邊,不能沒有像你這樣有肝膽、有能力的人。”
爺爺有些失望,自己年紀(jì)是大些,但論體力、眼力和槍法,好多小伙子,怕不一定比得過自己呢!
劉伯承將酒一口喝干:“很快,我們就會回來的!很快,我們就會相逢的!到時,我們一起,為更多人的幸福生活,一起努力……”
紅軍走后,涼山又發(fā)生了很多驚心動魄的事。災(zāi)難深重,暗無天日。每有空閑,爺爺就將那槍扛出來,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一遍又一遍地將瞄準(zhǔn)器對著遠(yuǎn)的山、近的樹,試圖扣動扳機,打出響亮的一槍,讓劉伯承司令能夠聽到。
那時,曲木已經(jīng)滿十六歲,曲木每天放羊回來,就纏他:“阿爹,你教我打槍吧!”
爺爺不吭氣。他不是不理,人覺得世道太亂,天天扛槍不是好事。
“好好放羊吧!羊肥了,才有肉吃。”爺爺說。
爺爺,還有果基頭人,他們常常在清澈干凈的烏勒蘇泊湖邊,吃坨坨肉,喝苦蕎酒,然后手拉手,跳起鍋莊舞,放聲歌唱:
清清湖水流不盡,
紅軍啊!
紅軍一去已數(shù)春,
也不呀,捎個信。
夷家心里苦,
干柴燒了幾大堆,
三天三夜說不盡。
夷家受盡千年苦,
紅軍啊!
夷家有苦無處訴,
也不呀,捎個信。
夷家心里疼,
辣酒喝了幾大壇,
醒來還是天不明。
等你們,
回來看看夷家人……
(未完待續(xù))
呂翼? ? ?彝族,昭通日報社總編輯、昭通文學(xué)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中心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首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之星”,中共云南省委聯(lián)系專家。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大家》等發(fā)表小說多篇(部),有作品入選《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小說創(chuàng)作多次獲中國作協(xié)扶持。獲過云南省文學(xué)藝術(shù)精品獎、云南省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獎、云南省德藝雙馨青年作家獎、云南省優(yōu)秀期刊編輯獎、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精品獎等數(shù)十次獎項。
在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面,出版有長篇小說《疼痛的龍頭山》《云在天那邊》《嶺上的陽光》等。長篇小說《疼痛的龍頭山》獲第八屆“云南文化精品工程獎”;短篇小說《鶴兒飛呀飛》入選《2016年度中國兒童文學(xué)精選》,獲“云南省2017年度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長篇小說《嶺上的陽光》入選《中華讀書報》評選的“2018年度全國15種少兒好書”排行榜。
來源:昭通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