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一間出租房內(nèi)，清輝和慶玥圍著一張照片，正在同吃一碗酸湯臘肉面片。

那面片，是清輝精心烹調(diào)的。面片是在超市里買的干面片，19元錢一袋。這面片據(jù)說是手工搟制的，一片片猶如一艘艘小小的帆船，看上去很精致。

那天，清輝和慶玥去逛超市時，慶玥一看到這面片，想起小時候媽媽搟的面片，曾經(jīng)有過的味蕾記憶馬上復蘇了，嚷著要吃。

清輝起初嫌貴，19元錢的面片，兩個人最多只能吃兩三頓，而10多元錢一把的面條，他們至少能吃三五天呢。但他看了看慶玥高高隆起的肚皮，無聲地嘆了口氣，說：“想吃就買吧。”

一絲笑意從慶玥臉上漫過，她撅了一下嘴，做出一副撒嬌的表情，說：“這才是我的好老公嘛！”

買回來面片后，慶玥還沒來得及煮了吃，就發(fā)生了被三輪車撞倒的事，面片便一直被放在灶臺旁。今天清輝收工回來早，問慶玥想吃啥，慶玥揉著自己摔得青紫的小腿，說：“我暫時不想吃。即使想吃，我也要控制飲食。前幾天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我體重超重，讓我少吃點。我要是吃得太多，明星長得太大，等到生產(chǎn)時我會很痛苦的。”

清輝說：“醫(yī)生的話，只能聽一半。明星需要營養(yǎng)，該吃你還得吃。你也別把生孩子看得那么可怕。我媽媽以前常說，生孩子不過就像拉一截硬屎，身子一挺，屁股一撅，小寶就生出來了。她生我的那天，還下地干活呢！”

慶玥說：“還翻老皇歷呀？時代不同了！再說，我又不是沒生過孩子！生老大鳴秋那天，我白天同樣跟你父母下地干活，到了晚上肚子痛，你父親用馬車把我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所，我就在那兒生下了鳴秋。”

“我那時在外打工，真是難為你了。”清輝說，“不正是為了方便照顧你，你懷上老二后，我才把你從老家接來城里，跟我生活在一起嘛。”

“名義上是在城里，除了不用干活，跟在鄉(xiāng)下還是沒有多大區(qū)別的。城里孕婦的待遇，我壓根兒沒法享受到！”慶玥又說：“你也看見了，我們前幾天去醫(yī)院檢查時，那里的孕婦有多少！聽人說，她們自從懷上孩子后，就到醫(yī)院里建了檔，定期去醫(yī)院檢查身體情況。可我呢，要不是被三輪車撞了，只怕要等到生孩子時才能去醫(yī)院呢！”

慶玥說得很在理，清輝不吭聲了。

“當然，你也不用責怪自己。農(nóng)村女人怎么能跟城里女人比呢，是吧？”慶玥寬慰清輝說：“你做了吃吧。我現(xiàn)在只要看著明星的相片，心里就是滿滿的幸福。”

慶玥不吃，清輝便只下了他一個人的面。他先把從家里帶來的臘肉切了幾片，放在鍋里炒得焦黃，然后撒上辣椒、干酸菜一同炒，最后放上水燒開，再把面片放進去。當面片在開水里上下翻滾時，濃濃的香味便把小屋塞得滿滿的。

“你真不吃？”清輝把一大海碗面片端到餐桌上，問慶玥。慶玥看著那色澤金黃、香味撲鼻的面片，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說：“我現(xiàn)在又有點想吃了。”

“想吃就吃吧。”清輝把筷子遞給慶玥，慶玥卻微微閉了雙眼，說：“你喂我嘛。”

清輝挑起幾片面片送進慶玥的嘴里，慶玥嚼了幾下，說：“老公，好香！你做的真好吃！看來以后得讓你來做飯呢！”

“讓我來做飯，那家里的花銷咋辦？等明星生下來，家里的開支會更大呢！”

面對清輝的發(fā)問，慶玥看了看他熬得通紅的雙眼和他衣服上汗水風干后留下的鹽漬，說：“我只不過隨便說說嘛。”

清輝做的是蔬菜批發(fā)生意。他每天凌晨四五點就要動身，去很遠的菜地把蔬菜買回來，在市場里批發(fā)給小攤販們。清輝平時節(jié)儉得近乎吝嗇，本來他可以多出點錢，讓別人幫著把蔬菜裝上車，但他舍不得出那份錢，都是自己干，不管天冷天熱，裝完車后，汗水都要在他的臉上蜿蜒成溪流，衣服上時常白花花的一片，那是汗水干后的痕跡。

慶玥接過筷子，埋頭吃起來。清輝說：“你就吃這碗吧，我再去煮一碗。”

“不用的，老公。我只吃一點點。我們倆就吃一碗吧。這樣我心里踏實！”

“我除了去拉菜，天天陪在你身邊，你還有什么不踏實的？”清輝邊說邊咽下了慶玥喂過來的一筷子面片。

“我知道，我的老公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慶玥一臉的真誠，說明她這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別人都說老婆懷孕期間，老公最容易出軌，可我一點也不擔心。”

“哎呀，老公，我感覺明星又在動彈。”慶玥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肚皮，發(fā)出一聲驚呼。“這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只要一吃下東西，明星就會有反應(yīng)。他是不是在跟我一同吃東西？”

慶玥摩挲著肚皮，自顧自地說下去：“明星，你待在現(xiàn)在這個位置，媽媽感覺很不舒服，你再往旁邊挪挪，行嗎？”

清輝臉上掛著笑意，盯著慶玥。

慶玥全神貫注地緊盯著肚子里的動靜。過了一會，她眉飛色舞地說：“老公，明星真的挪到旁邊去了！現(xiàn)在我舒服多了！明星竟然現(xiàn)在就能聽懂我的話，將來一定是個又乖巧又聰明的孩子！明星，我好愛你！”她拿起面前的相片，湊近嘴邊深深地吻了一下。

照片上，是一個尚在母腹中的孩子，小臉蛋圓圓的，雙目緊閉，頭發(fā)毛茸茸的，小腮幫胖嘟嘟的，一只小手握成拳頭枕在臉前。

“呀，我差點忘了一件事。”清輝起身從挎包里取出一個小相框，把孩子的照片嵌了進去。相框后面有一條腿撐在桌上，孩子的照片嵌進去后，孩子就像站在桌上和大人交流一樣，表情立即變得靈動、鮮活起來。

“老公，你想得真周到！”慶玥有些感動地說：“沒想到你平時那么節(jié)約，竟還這樣有心，專門買了個相框來裝明星的相片。”

“節(jié)約是種美德。”清輝說，“再說，我們今后想在城里發(fā)展，現(xiàn)在不勤儉節(jié)約、多攢點錢咋行？當然，為孩子，該花還是要花的。”

“我越看越覺得我們的孩子好可愛。”慶玥說，“我被三輪車撞倒，是壞事，但它又讓我早早地看到了我們小寶的模樣，這又是好事。”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有時禍福是會互相轉(zhuǎn)化的。”清輝頗有感觸地說。

“哎喲喲，我的老公都快成哲學家啦！”慶玥打趣地說。

清輝和慶玥邊欣賞著孩子的照片，邊往對方嘴里喂面片。突然，一陣低沉但有力的敲門聲打破了這甜蜜的氛圍。

“誰呀？”慶玥問。

“是我，老龍，龍在云。”

一聽這個名字，清輝急忙去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面容清瘦、五十多歲的男子，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容。“龍大哥，快請進！”清輝急忙把來人讓進家里。

“不好意思，幾天前我不小心撞了弟妹，你們不但不訛我，還沒要我出一分錢的檢查費，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今天帶點東西過來看看你們。”龍在云邊說邊把手中的一袋大米、一兜雞蛋和一罐蜂蜜往清輝手里塞。

“龍大哥，我們都是在外打工的人，都知道彼此的艱辛，你不用這么客氣！”清輝怎么也不收龍在云手里的東西，龍在云急得像火燎了房子似的，說：“大兄弟，你怎么也得給我一個表達心意的機會呀，要不然我會心不安的！我老娘前不久住院，花光了我所有的積蓄，在錢上，我是幫不了忙，就拿點土特產(chǎn)來總可以吧？”

清輝只好收下了，給龍在云沏了杯茶。龍在云邊喝茶邊端詳著明星的照片說：“這孩子，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人。你們夫妻是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

慶玥懷孕9個多月了，這段時間肚子像充氣皮球似地不斷膨脹。幾天前的一個早晨，她到街上去買菜，被龍在云撞倒了。龍在云騎著三輪車賣早餐，當時他正低著頭想家里的煩心事，一不留神便撞上了行動遲緩的慶玥。

看著挺著大肚子的慶玥倒在地上，龍在云知道闖大禍了！

清輝當時正在批發(fā)蔬菜，一接到慶玥帶著哭腔的電話，立即心急火燎地趕來把慶玥送進醫(yī)院。對走路“不長眼”的龍在云，他起初心里很惱火，但見他是個態(tài)度謙卑的老頭，氣也就消了大半。

醫(yī)生建議先做B超，檢查一下胎兒是否正常。龍在云剛開始搶著要去付賬，但一聽檢查費要三百多元時，他便傻眼了，因為他身上只有幾十元錢。

看龍在云為難的模樣，清輝淡淡地說：“讓我來付吧。我原本也沒打算讓你付錢的。我們從農(nóng)村來城里討生活，都不容易。”

還好，檢查結(jié)果顯示，胎兒并無大礙。檢查還有一個附帶的收獲，就是醫(yī)院打出了一張?zhí)旱恼掌Ｇ遢x和慶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孩子的模樣，他們激動得不行，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明星。

“說實話，撞倒了弟妹，我原以為倒了大霉，做好了要脫層皮的準備。但你們的表現(xiàn)，讓我相信，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龍在云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說：“特別是我從你們住的地方來看，你們經(jīng)濟也并不寬裕，這就讓我更加感動！”

清輝和慶玥租住的是一個破產(chǎn)工廠的舊宿舍，一間10多平方米的房子，做飯、吃飯、會客、睡覺全在里面進行，各種生活物品把房子塞得滿滿當當?shù)摹Ｇ遢x笑了一下，未置可否。慶玥說：“這只是我們暫時居住的地方，我們正籌備著在城里買房呢。”

“在城里買房？那多好呀！”龍在云羨慕地說，“我目前是不敢有這種想法了。這次老娘生病，欠了一屁股的債，還要供一個兒子念大學，手頭緊得很。”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清輝說。

“是呵，總會好起來！”龍在云附和道。

“不買不行呀！”慶玥說，“我們家老大鳴秋讓公婆帶著在老家生活，現(xiàn)在已經(jīng)4歲多了，因為不在我們身邊，對她爺爺奶奶的感情比對我們倆都深。我們打算等買了房，就把鳴秋和她爺爺奶奶接來一起住。”

“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好！”不知想起了什么，龍在云嘆了口氣。

龍在云和清輝夫妻倆正聊著天，這時又傳來了敲門聲。“嘿，今天我們家還挺熱鬧的嘛！”慶玥開玩笑似地說完后問：“誰呀？”

“是我，房東。”門口傳來一個女人蒼老的聲音。

“房東上門，不知有啥事？”慶玥朝清輝吐了吐舌頭，問：“該不會是來要求增加房租的吧？”

清輝打開門，房東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花白的頭發(fā)整整齊齊地梳到腦后，身上的衣服雖然舊，但洗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她是這家破產(chǎn)工廠的職工，早退休了，現(xiàn)在搬到外面去住了，清輝倆口子租的就是她的老房子。

“有客人呀？”房東說，“我過來看看房，順便跟你們說點事……”

“什么事？你說！”慶玥爽快地說。

“好人呵！老大姐，租你房子的這家人是好人呀！”房東剛要開口說話，便被龍在云打斷了。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他是如何撞了慶玥、心里當時是怎樣地著急、清輝又是如何不要他出一分檢查費的，等等。

“你把房子租給這樣的好人，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寬心！”龍在云末了補充道。

“是嗎？”房東在老花鏡后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把清輝和慶玥打量了一番后說：“以前接觸得少，我倒還真不知道你們夫妻倆是這樣一對善人！難得！難得！”

看到擺在餐桌上的明星的照片，房東探下腰，凝神看了一會，又瞟了一眼慶玥的肚子，說:“這肯定是個大胖小子！”

“現(xiàn)在還不知道哩。”慶玥說，”現(xiàn)在醫(yī)院里不告訴胎兒性別，無論怎樣問醫(yī)生都不說。”

“相信我。我說是啥就是啥！”房東說，”多少年了，我只要瞅一眼孕婦的肚子，就能說出懷的是男是女，百發(fā)百中！”

“謝謝你的吉言！”慶玥笑逐顏開地說。

“男孩好！男孩好！”龍在云把頭點得雞啄米似地說。

“生男生女一個樣！”清輝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架勢。

“別裝！”慶玥斜了清輝一眼，笑著說，”我還不明白你的心思。老大是女兒，你早盼著這是個帶把的呢！即使你不在乎，你能不顧及你父母的想法？幸虧國家現(xiàn)在放開了二胎，給我們提供了生兩個孩子的機會！”

似乎被慶玥說中了心事，清輝臉紅了，低下頭。

“哎呀，明星又踢了我一下！”慶玥撫摸著肚子說道。她把身子側(cè)向清輝，指著肚子的一個地方說:”老公，我感覺明星的頭正頂在這里，你看這里是不是要比別的地方突出一些？是不是我們在念叨明星，他感覺到了，盼著早點到這個世上來呢？”

一席話，說得屋里的人都笑了。

清輝對著慶玥的肚子看了半天，說: “我怎么看不出來呀！”

“你拿手來摸嘛！”慶玥抓起清輝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清輝的手像松樹皮一般粗糙，慶玥的心里一熱，喉頭便有些哽塞了, “你還可以把頭低下來聽！”

慶玥引導著清輝把腦袋貼在自己的肚皮上。

看到這一幕，一絲笑意從龍在云和房東的臉上掠過，他們依稀記起了各自年輕時候的事，不由對視了一眼，說: “我們該走了。”

“您還沒說您的事呢？”看到房東要走，慶玥提醒道。

“是嗎？”房東的臉紅了一下，沉吟片刻說:“我已經(jīng)想不起我要說的事了，或者，我今天來就沒啥事！就當我是來看看你肚中的小寶寶吧！”

來到外面，龍在云對房東說: “老大姐，我可知道你今天來的目的！”房東抬頭看著他，一副探詢的目光。龍在云笑著說，“你十有八九是為房租的事來的。你想漲房租！我也是在外租房子住，這幾天房東說城里的房價又漲了，要漲房租。我聽說近期城里的房租普遍都在漲。”

房東什么也沒說，只是回過頭，深情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小屋。那里，窗口正瀉出柔和溫馨的燈光，窗外的一株櫻花樹上，繁花滿樹，燦若云霞……

（選自小說集《愛或不愛都刻骨銘心》，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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