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昭通新聞網(wǎng)
2025-05-15 19:57空曠的山野里,疼痛的呻吟和無力的嘆息交織,蒼涼的悲歌在大地上回蕩。一根水泥桿斜倚在田埂旁,旁邊稀疏的枯草被壓平,黃土裸露在外,像一道巨大的傷口。距電線桿幾米外,墊了一些枯草,上面鋪著幾床舊棉被,棉被下躺著兩個人。紅色棉被像兩灘暗紅色的血,襯得灰色的水泥桿愈發(fā)沉重。透過忽明忽暗的陽光,水泥桿恍若一只細長的怪獸啃噬著那兩人。旁邊的人來回走動,像熱鍋上的螞蟻般慌亂無措。
時隔多年,那個場景仍讓我心有余悸。在漆黑無光的夜里,年少時目睹的那一幕總會浮現(xiàn)在眼前。恐懼涌上心頭,同時也伴隨著慶幸和感恩。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重傷之人,隔著在冷風中如波浪起伏的薄被子,我能感受到徹骨的疼痛,一度以為他們性命難保。
那兩人,是我的大爹和二叔。他們在懸崖陡坎間摸爬了一輩子,從未出過意外,卻沒料到,一根水泥桿險些要了他們的命。父親眼神憂郁地告訴我,他們抬著水泥桿往坡上挪動時,綁在水泥桿粗端的繩子突然斷裂。大爹和二叔用力過猛摔倒,前面的人支撐不住,水泥桿順著坡下滑,將兩人砸到了地埂下。幸好地埂只有兩三米高,下面的泥土蓬松,他們才保住了性命。
可見的傷依然清晰如昨,而更多不可見的傷,在歲月的沉默中化為皮肉里的刺。若無人提起,這些傷便只能成為一生的隱痛。多年后,堂哥告訴我,抬水泥桿時,父親也因用力過度受過傷,有一年多的時間,每天都在尿血。聽聞此言,我淚流滿面。堂哥又說,村里像父親這樣,因為抬水泥桿落下一身病的人,不在少數(shù)。
我聽到過他們的吶喊。在莽莽蒼蒼的群山里,那一聲聲“起”和“使力”的號子久久回蕩,最終消失在大山里。多年來,他們的吶喊像一根根枯草落在地上,疼的只是自己。他們能怎樣呢?他們也只能這樣,背負命運點亮群山,讓黑燈瞎火的山村有一點光亮。能夠自己承擔的,他們便孤獨地承受;個人無法扛起的,他們便眾志成城,聚力扛起。
多年后,我?guī)е?歲的兒子在大山里玩耍。我指著那些水泥桿告訴他,那是他的爺爺們抬來的。小家伙望著山坡說:“路都沒有。”我告訴他:“山里本沒有路,是人走出的路。”他又問:“水泥桿有多重。”我的心一沉,想起年少時整個人躺在水泥桿上睡覺的情景。水泥桿還沒豎起來時,它在草叢中像一條巨蟒,灰暗的身體里是空心的。架上電線后,歷經(jīng)多年的風吹、日曬和雨淋,水泥桿似乎矮了、細了。時光會掩埋一些東西,命運悲壯而脆弱,當年抬水泥桿的那群人,像秋草一點點枯萎、凋零,有的已化作塵土。我想告訴兒子,那是許多人用肩膀扛起的重量,是一代人夢想的重量。可我雙眼模糊,眼前又浮現(xiàn)出父輩們抬水泥桿的景象。
那完全是人力與險山惡水的抗爭。狹窄崎嶇的山路,沒有太多人容身的空間,抬著水泥桿根本轉不過彎。父輩們只能借助稍緩一點的山坡,把水泥桿綁上繩子,幾個人在上頭拉,幾個人在下面推,還有人在中間抬,聚眾人之力把水泥桿一點點往上挪。那時,他們還年輕,不怕累、不抱怨,用血肉之軀把一根根水泥桿、一圈圈電線扛進了村莊。
兒子伸出小手為我擦眼淚,我看到他眼睛里有光。他看慣了城市五光十色的燈光,不可能真正體會黑夜的絕望,但他的血液里流淌著祖輩的堅韌,他對苦難的土地心懷敬重。我想,后人或許再也看不到這樣的苦難和悲壯了。父輩們堅挺的脊梁和生命的重負,已經(jīng)化作群山的背影、時代的豐碑。而他們用生命創(chuàng)造的光明,依然會穿越群山,照亮孩子們走向世界的道路。
通電后,村里有了第一臺電視機。
父親常帶我去村主任家看電視。有時,夕陽尚未完全落下,山頂還泛著金色的余暉;有時,細雨蒙蒙,我們踩著泥濘小路匆匆趕去。天色剛暗,已有三四十人擠滿了村主任家的堂屋,來得晚的,就只能站在門外。夜徹底黑下來后,堂屋里沒有開燈,微弱的光僅來自那臺電視機。那是村里唯一的一臺電視機,灰黑色,體形龐大,屏幕卻很小。
多年后,當我在液晶電視屏幕上看著當年的電視劇,回憶起那時的情景,心里總會泛起一絲淡淡的感傷,那是一代人的精神食糧。對父輩們而言,電視讓他們在繁重的勞動后得到了放松,也多了些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孩子們更好奇的,是如何練得飛檐走壁的輕功和高深莫測的武功。我們在平地上,以樹枝為劍,每天“比武”;我們在地埂上縱身一躍,展示自己的“輕功”,常常摔得鼻青臉腫。
父親說要買臺電視機的時候,我十分意外,卻也無比驚喜。那年臘月,家里剛賣了年豬,父親便和母親商量買電視機的事。母親堅決不同意,一臺電視機要1000多元,幾乎是家里一年的收入。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說服母親的,只記得他掏出家里所有的積蓄,又向親戚借了幾百元,帶著我走出了村莊。
冬天的陽光慵懶地灑落,清風拂去大地的疲憊。清瘦的父親走在蜿蜒的山路上。他經(jīng)歷過太多艱難的時刻,但那一刻,他看向遠方的目光卻無比堅定。我隱約感到,一條嶄新的道路正在我們腳下徐徐展開。
我第一次進縣城,走在寬敞明亮的大街上,看到三輪車東奔西竄,游走在各個角落,我不禁想象這座城市一定無比龐大。在熙攘的人群中,我膽怯地跟著父親,少年好奇的雙眼無比慌亂。父親花1400元買了一臺18寸的北京牌彩電。隨后,他又花3元雇了一輛三輪車,把電視機拉到旅社。晚上,父親帶我逛商場,花50元給我買了一塊手表。這次會澤之行,開啟了我懵懂的心智,讓久居山村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城市的繁華,也讓我萌生了走出大山的渴望。
第二天,我們乘車回到鄉(xiāng)上,顧不得歇腳,便往家里趕。父親背著電視機,在山中一步一步艱難攀爬。山里的路,寬不足二尺,碎石遍地,雜草叢生。對父親來說,那條路他走了很多年,就像對自家的田地一樣熟悉。然而這一次,他格外小心,行至轉彎處走得很慢,生怕磕碰了電視機。那臺電視機不算重,卻是父親一生中背過的最重的東西。
最初幾天,電視機只是擺設。內(nèi)接天線絲毫不起作用,每次開啟都是滿屏雪花,沒有一點聲音。那情景讓我想起每個冬天,雪花在空中飛揚,落到地面后冷寂無聲。后來,父親找來一根3米長的木桿,將鋁制天線一根根綁到木桿上,再把木桿固定在房頂上。可屏幕上的雪花依舊肆意飛揚,讓人滿心失落。四面都是山的村莊,要接收到節(jié)目信號,確實需要幾分運氣。
父親緩慢轉動木桿,電視里偶爾傳出“呼呼”的雜音,混雜著一些模糊的人聲。那一刻,我像一個在黑夜里流浪的人,瞬間看到了光亮。木桿繼續(xù)慢慢轉動,終于有了效果,聲音清晰了,可畫面上依舊夾雜著雪花,像是刻在電視機屏幕上的,無論如何都擦不去。后來,接收到了中央一臺,此后很多年,也只能收到這個臺。
生于大山,應當傳承大山的美德。我感恩父輩們用肩膀扛出的光明。我也慶幸,在缺衣少食的艱難歲月中,父親用他寬廣的胸懷,為我打開了通向世界的一扇窗,讓我有機會知曉山村的渺小和世界的博大。
多年后,我走進燈火閃爍的城市。那些像父親一樣的山里人,佝腰駝背、面容滄桑,歷經(jīng)苦難后過上了甜蜜的生活。略去其中的兜轉和波折,他們始終追光而行,用勤奮之燈照亮漫長黑夜。
作者:朱金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