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節(jié)、清明我都要到吉利鋪去拜祖，與父母親掃墓。或者吉利鋪街上有紅白喜事我都要去趕人親，湊個熱鬧。

雖然我的家早已不在那里，我離開吉利鋪已46年，但那里是我的衣胞之地，我是在那里出生、喝那里的水、吃那里的糧、在那里讀書長大的。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里的鄉(xiāng)鄰，他們對我家的關(guān)照。他們的熱情好客、談吐幽默，使我幼小的心靈熏陶了文化的感染。

每當(dāng)我回到吉利鋪，兒時的感觀總覺得變了，已經(jīng)完全不是記憶中的那樣，不是街道變大了，而是街道變小了，記得過去我們娃娃幾個在一起“修天”、打“拜拜腳”要跳十幾步才能跳到對面街，而現(xiàn)在這邊街到那邊街岸，一兩步就跳過去，是兒時人小覺得街面寬？還是我長大了覺得街面窄?想了很久也無法解開我心中的這個凝團(tuán)。

過去吉利鋪火災(zāi)頻繁，被火燒了的人家搬到街后建房居住，久而久之成了一條街，叫新街。新街有一個茶舍是專供街坊上議事的地方，凡街上發(fā)生大事小事解決不了的，都要到茶舍請師爺打裁(師爺是社會上公認(rèn)的、有名望的老人)。

過去吉利鋪每年春節(jié)都要耍龍燈，龍燈都是請有竹活手藝的老藝人扎，在印象中我的舅舅郝鳳崗就是吉利鋪街上扎龍燈的老藝人。耍龍燈前先由街上一些知名老人在茶舍里議事、策劃、湊多少錢，耍多少晚上；由誰成頭，一切商定后才開始動工。

聽我阿爸說：“吉利鋪耍龍燈一般都在九節(jié)以上，因為吉利鋪是個馬站(過去習(xí)慣以60里為一站），是過往行人必住的站口，所以耍龍燈一般都在十一節(jié)，這叫禮數(shù)，也叫禮規(guī)。我阿爸說：九是大數(shù)，表示九九歸一，九天寒署，四季分明，以示山河一統(tǒng)，民安豐泰。十一節(jié)是大數(shù)開頭表示變化，萬事萬物都是從一開始的，表示一元方始，十全十滿。龍燈是由四方排燈在前，龍寶引路，龍寶怎樣引動，龍頭就跟著舞，俗有龍頭怎么甩，龍尾就怎么擺之說。

龍皮是由川布做的，上面畫上各種顏色的龍甲，龍燈內(nèi)是用桐油和皮紙做的油捻子作照明，燈光從五顏六色的龍甲中透出，舞起來真像一條活龍。龍燈后面伴有戴著各種面具手提蝦燈、獅虎燈、魚燈、兔燈、蚌殼燈、蛇燈以及象征農(nóng)業(yè)豐收的白菜、蘿卜、苞谷燈。各家門前都掛著各式各樣的燈籠和走馬燈，以壯熱鬧。耍龍燈的人都是經(jīng)過專門訓(xùn)練的，在鑼鼓聲和花炮聲中舞動，栩栩如生，十分壯觀，好象海龍王召開的水族大會，更像玉皇大帝在天上檢閱各族的閱兵式。

除了耍大龍外還有板凳龍，板凳龍是用紅綢扎在板凳上，無燈光照明。還有一種傳說是哪家的娃娃不好帶、所謂的扯“七天風(fēng)”死了，那年就會單獨地耍草把龍，以示驅(qū)鬼除邪，祈禱吉祥保娃娃平安，在云南的很多地方都有這種習(xí)俗。草龍是用稻草捆在一根竹棍上，草把約50公分長。粗如小碗大小、上面插滿點燃的香，草把龍無排燈和各種魚蝦燈相伴，因此無燈光照明，耍起來象一條火龍沖向黑暗，在尋求光明。耍草把龍只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如果成人參加耍就不靈，因此必須遵守前人遺留下來的規(guī)矩。 ?

耍龍燈每年都是正月初一晚到初三止，有時十五晚上也要耍，主要是以湊的經(jīng)費多少而定。龍燈耍到各家門前都要放火炮和自制的鐵水花迎燈，鑼鼓的喧囂聲，人們的歡笑聲顯示了小鎮(zhèn)的繁華與熱鬧。

龍燈耍到那些做生意的家景好的門前時，就會派一人去接排方燈進(jìn)屋，這就表示要喝開水，實際上是吃湯圓。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龍燈耍到馬店咀時羅大爺請喝酒吃肉，喝酒吃肉在那個年代是件了不起的事。他家開了個馬店，生意好，加之他為人好、大方，所以人們都親切地稱呼他羅大爺。

我阿爸每年都要給排方燈寫對聯(lián)，我記得的是《明燈照小鎮(zhèn)，舞龍頌太平》。事已過去幾十年仍然說明吉利鋪的人民，希望和諧社會的太平盛世。

解放前吉利鋪是一個土匪較多的地方，他們與高橋的唐曉初，鹽津的江瀛州都有聯(lián)系。張樹三就是住在吉利鋪的土匪大隊長，他的大隊里有個大刀隊長叭大爺，傳說他刀槍不入，人們都怕他。結(jié)果1952年吉利鋪解放時，解放軍的子彈打進(jìn)了這個神仙般的鋼鐵人物，他躺在匹枧溝里，結(jié)束了罪惡的一生。

解放吉利鋪的軍隊是一個連、連長叫唐銘臣，由于為民除了害，他在民眾中威望很高，時至今日，唐銘臣這個名字在吉利鋪仍家喻戶曉。

吉利鋪解放后，解放軍在黃家灣左側(cè)修了一個水井，并在水井中放了幾條活魚，主要是防止壞人投毒，只要魚是活的，人們就可以挑水吃，從此黃家灣過來多了一個水井街的名字。

吉利鋪是一個重視辦學(xué)、十分重視教育的鄉(xiāng)鎮(zhèn)，從吉利鋪發(fā)現(xiàn)的《怡仲費縣長》碑文可以佐證；中款大字《泮材戴集》上款《怡仲費縣長》、下款《吉利鋪士庶等恭立》，落款年月不明。由此推斷吉利鋪重視辦學(xué)，而學(xué)子成材。

吉利鋪的文化很盛行，每年春節(jié)家家都要寫春聯(lián)掛，初一阿爸帶著我挨家挨戶的看，都一一的給我評點，從此春聯(lián)在我心中埋下了深深的一筆，時至今日我家的春聯(lián)都是自己作，自己寫，從不買別人寫好的春聯(lián)貼：幾十年過去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阿爸寫的《梅花未報江湖信、楊柳先知天下春》。確實如此，春節(jié)剛過，學(xué)校操場邊和水井街路邊的楊柳早已發(fā)芽抽條，顯示春之來臨。吉利鋪寫得好的春聯(lián)當(dāng)然很多，時過幾十年怎么也記不清了。

兒時的晚上，除了做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不能隨阿爸去玩外，除此每晚上我都端著阿爸的三道箍小茶罐到茶舍聽評書，講書的人主要是本街本坊有文化的老人，也有外地的老藝人，好象是鹽津和四川來做生意的。講的是三國、水滸、七俠五義、殘?zhí)啤⑺逄啤⒒慕畟b、西游記，有時講聊齋和一些民間流傳的故事，惹人發(fā)笑。如張飛吃大餅，講的是曹操在長板坡被張飛大吼三聲，當(dāng)陽橋斷，曹操大敗，氣壞了孟德老兒，曹操想張飛老兒一介魯夫，我敗在他手里，氣煞我也，如不羞怒于他難解吾心中之恨，于是就想出一計，要蔣干與張飛以手示對話(啞語)，心想張飛老兒胸中無半點文墨，此舉匹夫必敗也，于是下戰(zhàn)書與劉備，要在正月十五中午隔岸以手示對話。劉備接戰(zhàn)書后心急，心想三弟一向粗野，打仗可以，講學(xué)問胸中干結(jié)，不答應(yīng)又怕曹孟德羞辱，說我蜀中無人，硬著頭皮回復(fù)書信后，急找軍師議事，孔明聽了劉皇叔一席話后哈哈大笑，劉備問軍師何以如此，孔明道：“主公莫急，只要如此張翼德只手示可”。轉(zhuǎn)瞬即到正月十五中午，天氣晴朗，兩軍對峙，雙方鼓震鑼鳴助陣，只見雙方旗手持紅黃兩旗左右擺動以示時刻已到，雙方鼓鑼停，只見蔣干、張飛兩人各坐于陣前。蔣干因早以命授了曹操密令，急忙站了出來，得意地看了張飛一眼，然后兩手指天上地下(意思是天文地理這個東西老兒你懂嗎?)張飛一看手指天上地下，心想莫飛今天天氣好要請我過江去吃飯，軍師已密授意一切都不答語，于是兩手一擺手指天上，又摸摸屁股(意思是今天請我吃飯就算了，我昨天喝了酒拉肚子)，蔣干一看張飛手指天上，手摸屁股，理解為天文地理算個屁，老子才不看這些東西，你要是給我我就扯來擦屁股：蔣干心想這魯張飛真是撒野，他竟如此狂蕩：于是蔣干又用手畫了一個圓，又比了四、五，指頭在臉上一劃(意思是你別自圓其說不知羞恥二字，還有四書五經(jīng)你讀過沒有?你敢扯圣人的書擦屁股!)張飛一看蔣干劃了一個圓，又比了個四、五，理解為圓為大餅，叫我吃四五個，臉上一劃理解為自家朋友不必害羞，心想這蔣干老兒倒夠朋友，吃大餅不干，要就請我喝酒，于是張飛比了個十，兩指卷圓成酒杯狀靠在嘴邊，蔣干一看又理解錯了，張飛本意是十來個菜下酒，將干理解為四書五經(jīng)算不了什么，書與我沒什么緣份，我這里早巳十面埋伏。如果你再計較我一口將你們?nèi)客痰簦谑鞘Y干鳴鑼收兵，自回營秉報去了。逗得在場的人捧腹大笑。像這樣的張飛吃大餅、皮匠中狀元、風(fēng)吹十八篇、求師學(xué)藝、巴縣長對詩、屎殼郎回戰(zhàn)書等等的故事很多。

在茶舍講評書的人常用驚堂木，說到險處和結(jié)尾處都使勁地拍桌子，一是提醒大家注意，二是怕聽書的睡著以驚醒其人。有時講評書用的是木魚鼓和簡板，聽說叫道琴。我們娃娃叫他慈綁綁。聽的娃娃很多，因為有音樂大家都喜歡聽，說實在的，因為人小很多故事都聽不懂睡在阿爸的懷里，阿爸背我回家叫我洗腳睡覺才知道聽評書已經(jīng)散場了。

有時過春節(jié)還唱花燈，因為封建沒有女性參加演，常是男扮女裝，男的用苞谷殼作辨子，扮成老頭用苞谷須作胡子，用真牛皮披著裝牛耕地，還有用約一米長的竹子上面打孔串上銅錢作的連槍，在街上邊演、邊跳、邊唱，有自制的二胡三弦伴奏，我還記得幾句唱詞是：“正月里來鬧花燈，家家戶戶迎新春，老牛勤奮去耕地，豐衣足食享太平”、“正月里來是新春，家家戶戶掛紅燈，家家戶戶燈龍掛，招財進(jìn)寶笑盈盈”。聽我阿爸說吉利鋪有人煙很早，又是古棧道必經(jīng)過的地方，因此這條道叫西南夷道：大躍進(jìn)時期土地實行深翻，改旱地為水田，在吉利鋪學(xué)校的后面坡地約500米處，方圓300米的土中挖出很多墳?zāi)梗蠼?jīng)考證為漢墓群，墳是用長約一尺，寬九寸，厚四寸的磚砌的。還挖出一些已無法辨認(rèn)銹爛的鐵器，能明辨的五銖錢。我們家曾有過光潔的石頭斧子，媽媽說叫雷公楔。磨水吃可以治肚子痛，因家遭火災(zāi)也不知落于何處(后來知道雷公楔就是石器時代的石斧)。

吉利鋪是個古文化遺留較豐富的鄉(xiāng)鎮(zhèn)，曾記兒時看見跳端公(儺戲)，戴著各種鬼怪面具，有的用雞蛋殼作眼鏡，臉上畫著五顏六色的圖案，穿著常人沒有穿過的衣服。口中念念有詞的呼神驅(qū)鬼，一跳就是兩三天，念些什么也聽不清楚。作些什么法也不明白。他們跳到那里我就跟著到那里，吃完飯又看，晚上不回家就睡在火塘邊，第二天又看，現(xiàn)在想起來兒時的生活無拘無束，總覺得家鄉(xiāng)是那么的親近，那么的熱鬧，那么的眷戀。

轉(zhuǎn)眼即瞬，我參加工作后的一九七三年，昭通地區(qū)輕工局來地直三江口林場調(diào)運木材，那時我是昭通地區(qū)林業(yè)局三江口林場木材組長，負(fù)責(zé)木材的調(diào)運簽批，看到地區(qū)輕工局來調(diào)運木材的副局長叫唐銘臣，我腦海一震，不會是同名同姓罷?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解放吉利鋪的唐連長?控制不住激動和敬慕的心，冒昧地請問他是不是解放吉利鋪的唐銘臣連長?他沒有說話，而是望了我很久，你怎么知道我?從此我們成了朋友，他還與我講了很多在吉利鋪打土匪的事。

在我管理木材檢驗調(diào)運中，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我的最后一次，任唐連長在儲料場挑選好材，并且可以不按比例搭配，也可適當(dāng)?shù)爻{(diào)運指標(biāo)。這是違反木材調(diào)運規(guī)定的，我心中完全明白，但我無法控制自己，滿足我的心愿，用這種方式來感激曾經(jīng)冒著生命危險解放我的家鄉(xiāng)的人民解放軍—唐銘臣連長。

一條公路改變了我故鄉(xiāng)的命運，兒時繁華的街道現(xiàn)在變得冷清了很多，但故鄉(xiāng)人的忠厚與純樸，善良與多情，熱情與好客仍與當(dāng)年一樣，由于文化的素養(yǎng)，他們談吐中仍顯風(fēng)趣雅興，叫人實在難以忘懷。

臨走時，我去水井街喝了一口水，水是那么的甘甜回味，沁人心脾，讓我永遠(yuǎn)地眷戀這塊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稿件由市委老干部局提供）

此文在2018年市委老干部局在全市廣大離退休干部中開展以“我看改革開放四十年”為主題的征文比賽中榮獲二等獎。（作者：大關(guān)縣政府辦退休干部 曾鴻）